吾誰與歸 作品

第六百一十四章 兩相其害取其輕,兩利相權取其重



                絕地天通以來,人是人,神是神,人的事歸人管,神的事兒歸神管,朱元璋和朱棣宣稱自己是在真武大帝轉世,是當時的情況使然。

    朱元璋面臨的是一個長期以來四分五裂的國朝,而朱棣需要真武大帝來證明自己的正統性,太宗才是朱棣最想要的廟號。

    現在,朝廷決定,要進行神佛的宣傳,神話皇帝,海瑞認為極其不妥。

    張居正從一開始就不同意海瑞回朝,當初廷議通過讓海瑞回朝,張居正說,曲則全。

    這就是海瑞,當他認為不對的時候,就會堅持到底,而其道德楷模的光環,又不得不讓人去認真考慮他的意見,畢竟海瑞是真正的清流。

    在張居正、王崇古相繼同意了再次神話皇帝,但海瑞堅決不認可。

    “綏遠是新闢之地,也可以稍加變通。”曾省吾是個保守派,他認為祖宗成法沒什麼不妥的。

    “這不是變通之事,新政如堤,潰一處,則堵無可堵,封無可封,只能任由河流改道,良田被淹沒,百姓們不得不遷徙,新政的長堤之中,再言真武大帝轉世之事,就會成為潰堤之處,一潰千里。”海瑞反駁了曾省吾的觀點,並且進一步闡述了自己反對的理由。

    除了世俗化這一點之外,還有最重要的原因,這可能會成為新政的突破口,神話皇帝這件事,本身不符合大明傳統的政治、文化和公序良俗,一旦開啟神話皇帝之後,到反攻倒算的那一天,就是新政決堤之日。

    洪水過境的時候,堤壩上會管湧,就是水在水壓的作用下,會對堤壩滲透,在滲透的作用下,水在堤壩內形成孔隙流動,帶走土壤,然後愈演愈烈,最終潰堤。

    而海瑞擔心的就是,神話皇帝,成為新政那個潰堤之處。

    “海總憲所言有理。”張居正坦然的承認了海瑞說的很有道理,他看著海瑞說道:“那海總憲有什麼辦法嗎?”

    “我和王次輔,之前一直在阻攔,防止官廠的權力過大,煤市口煤炭的集散皆由民便,鬧出了亂子,許氏掌控了煤市口後,將蜂窩煤添加了許多的黃土,以期更多的利潤,甚至還資助了沈自邠、雒於仁等人創辦雜報,鼓譟風力輿論,鬧出瞭解刳院前伏闕惡事。”

    “海總憲,有的時候,只能兩相其害取其輕,兩利相權取其重,自是管子輕重之道。”

    張居正必須要說服海瑞,作為清流的代表人物,一旦海瑞不再支持新政,鬧得清流跟著一起起鬨,會給新政帶來天大的麻煩,科道言官現在如同綿羊一樣,因為沒有類似海瑞這樣的標杆人物,一旦海瑞帶頭反對,大明只能走上徹底捂嘴,封禁之路了。

    “有些事自然可以權衡利弊,稍加變通,我不是冥頑不靈,食古不化之輩,但元輔啊,有些事,不能曲則全,陛下是萬民的陛下。”海瑞看著張居正,也在據理力爭。

    “臣也以為海瑞所言有理。”李幼滋並不打算趁機落井下石,海瑞得罪了張居正被罷免,李幼滋就能升轉,成為左都御史,李幼滋沒有那麼做,而是選擇了贊同海瑞的反對。

    有很多事兒,比升轉更加重要。

    “臣亦以為海總憲所言有理。”萬士和左看看右看看,唯獨沒敢看陛下,選擇了贊同海瑞。

    作為禮法的守護者,神話皇帝明顯違背了禮法,萬士和自然要反對。

    朱翊鈞看著廷臣們吵起來了,立刻開口說道:“諸位愛卿,諸位愛卿,且聽朕一言。”

    “咱們先說好,文華殿內吵翻天,但是政令出了文華殿,咱們都要好好執行,有意見,有想法,可以在文華殿上表述,否則就失去了廷議的意義。”

    “劉伯溫說,萬夫一力,才能天下無敵,連廷臣們都力不往一處使,那什麼事兒也做不成了。”

    “好了,你們繼續。”

    朱翊鈞趕忙劃出道來,再次重申了廷議的規則,吵,都可以吵,怎麼想就怎麼說,不必遮掩,但一旦集體通過決議,就要堅決執行,一以貫之,有始有終。

    再次申明規則之後的朱翊鈞,開始了看熱鬧的模式,這也是朱翊鈞願意御門聽政的原因,看著經過了科舉、官場遴選的國朝明公吵架,極其有趣。

    “那麼我們回到開始的地方,滅佛之後,就必須要一個新的神仙嗎?”海瑞開口問道。

    張居正立刻說道:“是的,海總憲履任地方,想來也清楚,移風易俗,絕非一朝一夕,若是移風易俗那麼簡單的話,雲貴川黔,就沒有那麼多的土司了,海總憲出身瓊州,想來也知道,瓊州土司之盛。”

    “誠如是也,移風易俗,百年之計。”海瑞點頭說道:“正因為移風易俗為百年之大計,所以就不能從出發的時候,就是錯的,因為向錯誤的方向而去,只會漸行漸遠。”

    “朝中賤儒就是這樣的例子,不讀史、不解聖人訓深意,不能日日新,不肯承認萬事萬物發展之理,這些個賤儒讀的書越多,錯的就越深刻。”

    向著一個錯誤的方向努力,再努力,結果也是錯的,明知道這個方向是錯的,還要因為一時的困難,而選擇逃避,選擇捷徑,這不是大明這個硬骨頭該做的事兒。

    “海總憲所言有理,那海總憲以為該當如何呢?”張居正也不著急,笑著問道,要是議政之中,因為旁人的反對就氣急敗壞,那不是威權人物,是神經病,一人計短,眾人計長。

    “要麼不做,要麼做絕,這些喇嘛全都送到臥馬崗礦山挖礦,將所有廟宇搗毀方為正途,既然要滅喇嘛,就要做到徹徹底底。”海瑞十分肯定的說道。

    “這需要更大的投入,而且會引起西域還有川藏地區的廣泛反對,這是我們必須要考慮的事兒,海總憲的道理當然是對的,但我們也要考慮執行的難度,形而上的理論,當然要對實踐進行指導,但形而下的實踐,才是作為施政考量的第一前提。”張居正再次認可了海瑞的道理,海瑞說得都對。

    但現實必須要考慮,完全的滅佛,會引發更團結的抵抗。

    喇嘛教的影響,可不止在綏遠,還在西域,還在川藏。甚至能夠達到社會共識的地步,大明是否要重開西域?在重開西域的時候,非要樹立更多的敵人?道理張居正也會講,但施政的也是他,他就必須要考慮的更全面。

    這次換成了海瑞沉默。

    因為張居正說的更有道理,他講的這些道理,張居正未嘗不懂,但仍然如此選擇,顯然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不是一拍腦門就決定的。

    施政的難度和廣泛的反對,都是大明必須要考慮到的成本問題。

    其實張居正這番話裡,還涉及到了一個是否值得的問題,也是精算之風,綏遠真的值得朝廷如此投入嗎?深受華夷之辨的張居正,覺得現在大明投入了近三千萬銀,修建馳道和礦區,掌握了金銀銅鐵煤礦,就已經綽綽有餘了,在張居正看來,能把繩索繫牢,不讓草原人南下,就是施政的大成功。

    王化只是一個美好的政治構想,北方靖安,才是張居正的根本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