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五百八十章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第2頁)

    “黃公子年齡尚淺,一些個賤儒所鼓譟的自私自私是不能學的,天下所有人都跟他們一樣,這天下早就亡了。”

    “黃公子以陳末為例,那麼我們就以陳末為例。”林輔成看向了陳末,思忖了一番說道:“陳千戶,我有幾個問題,你怎麼想就怎麼說。”

    “你在做墩臺遠侯的時候,苦不苦?”

    “苦。”陳末伸出了自己的一雙手,上面全都是凍瘡留下的痕跡,手掌有些變形,拉弓射箭和常年騎馬,他的手掌和右手手指部分全都是厚厚的老繭。

    苦不苦看一雙手就清楚了。

    林輔成頗為誠懇的說道:“黃公子,我們之前提到了,虛構的彼岸,是為了逃避現實的苦難,其實陳末從頭到尾都知道墩臺遠侯生活的苦,我們能在這裡胡言亂語,都要感謝他們,是這些軍兵、是他們不辭辛苦,才給了我們在這裡高談闊論的環境。”

    “陳千戶,做墩臺遠侯的時候,危險嗎?”

    陳末想了想說道:“危險。”

    言簡意賅的兩個字,陳末是很清楚其中的危險的,深入虜營,傳遞情報,與惡劣的天氣鬥爭,與殘酷的敵人拼死搏殺,與野獸角力,每年燒荒時候,北虜都會派出無數的斥候阻擊。

    “我們一起去保定府的時候,陳末在院子裡盥洗,我看到了他身上的傷疤,全身都是,最長的一道從左邊肩胛骨到腰背,我看到那個傷口的時候,都不知道他是怎麼活下來的。”林輔成眉頭緊蹙的說道:“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但他克服了本能,這不是餒弱之輩可以做到的。”

    “自景泰二年墩臺遠侯組建至今,三千人總是可以滿編。”

    “宗教對人的異化,首先就是自我欺騙,顯然,陳末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麼,為了什麼,面對的是什麼,但他依舊去做了,要保護的是大明所有人。”

    “額…”陳末左看看右看看,有些無奈的說道:“我不幹也沒別的事兒可以做啊,我以前還會種地,後來連地都不怎麼會種了,也沒地可以種,不幹墩臺遠侯,我幹什麼?而且我也害怕,也畏懼,更會逃避。”

    陳末其實想表達,他沒有那麼崇高,袍澤離開墩臺後,再也回不來了,在路上遇到了被野狼分屍的墩臺遠侯,只能找到散碎的衣物和寫著名字的鐵牌,他也怕過,他甚至想過投效北虜,但最終,他還是做不到。

    投降,屈服於虜人之下,對於陳末這類人而言,還不如一刀殺了他。

    “那你怕為什麼還要去呢?當個逃兵嘛,多簡單的事兒。”林輔成看著陳末說了另外一種選擇。

    陳末連連擺手說道:“那不成,那多丟人。”

    投靠北虜又不肯,當逃兵嫌丟人,那隻和天爭、和地爭、和人爭,試問蒼天誰更高!

    “看,知恥的人最是勇敢。”林輔成結束了自己的問題,陳末比賤儒強一萬倍,因為知恥這件事,對於賤儒而言,都是一種巨大的挑戰。

    “你們這些讀書人實在是太能說了。”陳末放棄了辯論,說不過這些讀書人,他那時候想的很簡單,就是有個事兒做,他不去,就會有人死,沒那麼複雜,什麼人的異化,什麼大德高義,他沒想過。

    李贄總結性的說道:“誠然,苟且的活著,或者為大德高義而死,是不同的選擇,苟且的活著,蠅營狗苟一生,是憋屈的、恥辱的、唯唯諾諾的、蛇形鼠跡的、劣跡斑斑的、被人唾棄的;選擇大德高義而死,內心是光明正大的、是熠熠生輝的、是光明磊落的,更是光耀千古的。”

    “光看賤儒的言行,咱大明的歷史就過於蒼白了。”

    “很好。”朱翊鈞看著陳末,笑容極為明媚。

    朱翊鈞想到了洪承疇,為了韃清江山,洪承疇可謂是拼盡了全力,然後被乾隆給編到了貳臣傳裡。

    連韃清這幫建奴都清楚,貳臣賊子是要被唾棄的。

    “你們這個宗教對人的異化,寫的很好,理解的非常到位,去草原吧。”朱翊鈞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去忙自己的事兒去吧。

    氣節是氣節,和宗教逃避現實苦難,完全背道而馳。

    在林輔成和李贄走後,朱翊鈞拿著手中的逍遙逸聞說道:“大明也到時候了,讓官員和學者這個身份區分開來。”

    朱翊鈞在縱容風力輿論,在縱容雜報的思辨,其實在縱容對壓迫的抗訴,這裡面自然包括了國子監、翰林院,閻王爺們對下的壓迫。

    大明的官場上,是學者和官員身份重合在一起的,無論是對學術,還是對官員,身份的不明確,導致了儒家異化為儒教,形成了類宗教性質的壓迫。

    朱翊鈞已經在不斷的對儒教去神聖化了,將兗州孔府打倒,解救孔夫子就是去神聖化的第一步,矛盾說、公私論、生產圖說、階級論是第二步,區分身份是第三步。

    讓學者回歸學者本身的身份,把學者從官員的身上扒下來,學者和官員身份的二合一,就決定了權力一定會對人異化,因為官員,既掌握了現實權力,又掌控了虛妄彼岸的釋經權。

    這一步很困難,因為自古以來都是如此,但朱翊鈞其實已經暗搓搓的邁出去了這一步。

    “格物院的五經博士?”王謙是個官員,而且爹是廷臣次輔,對這方面相當的成熟,陛下一提起來,王謙立刻就知道了陛下其實早已經出發,比林輔成和李贄指指點點要早得多。

    朱翊鈞面色複雜的看著這個王大公子,他帶著幾分唏噓的說道:“王謙啊,你很聰明,反應很快,但要把聰明用到正地方去,千萬不要步了嚴世蕃的後塵啊,你爹他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一點都不容易。”

    “好不容易當初和俺答汗議和的歷史包袱,隨著俺答汗被斬首示眾,才放下當初的一切負擔,重新出發。”

    “你可別把你爹的名聲給毀了。”

    “我爹最大的包袱,不是僭越之罪嗎?”王謙呆愣的說道。

    “你爹真的是生了個孝順兒子!”朱翊鈞都被王謙給氣笑了,他這個皇帝不提僭越之罪,是王崇古經邦濟國,所推行的新法,都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他不提,王謙反而主動提了起來。

    王謙完全無所謂的說道:“我爹也這麼說臣的。”

    王謙自認為自己非常孝順了,但凡是他這樣的家庭,哪個不是紈絝?他不僅不是紈絝,還考中了進士,整日裡為國分憂,為君解難,做事人做事頗有底線,縱觀萬曆一朝這十一年,王謙幹過一件真正的禍國殃民給家族招禍的壞事?

    退一萬步講,他比嚴世蕃強,嚴世蕃連個進士都沒考中!

    朱翊鈞在簡單的休息之後,從太白樓直接去了北大營操閱軍馬。

    “戚帥,怎麼出營門迎接了?”朱翊鈞的車駕來到了北大營的時候,看到了戚繼光,戚繼光回到關內,就變得儒雅隨和了起來,如果再不穿戎裝,就更像是個讀書人了,渾身上下都充斥著書卷氣。

    朱翊鈞第一次見戚繼光的時候,也覺得奇怪,這儒雅隨和的模樣,真的是個百戰百勝的將軍?

    戚帥和十年前第一次面聖一樣,兩鬢多了雪白,風采依舊,但往那一站,和善卻從容的眼神,如同山一樣的穩重和睥睨。

    而戚繼光身後的少壯派,大部分都是來自講武學堂的庶弁將,這些庶弁將在進入講武學堂是真正的底層軍兵在講武學堂學習兵法之後,成為庶弁將的,庶弁將和世襲武勳是沒有矛盾的,因為但凡是吃不了京營這份苦的世襲武勳,都去了南海子的老營做勳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