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四百九十八章 知恥,謂有羞惡知榮辱之心(第2頁)

 


    得罪人了。
 


    比如民間的造船業,遲遲無法造出三桅夾板艦來,不是不能造,但造出來就是虧錢,需要更高的價格獲得原料,更高的價格聘請經驗豐富的船匠,需要更低的價格,跟朝廷的官廠競爭。
 


    “那是自然。”王謙立刻俯首說道,他知道皇帝要五成的利,這是典型的政以賄成,王謙對這玩意兒太熟悉了,林輔成那些大逆不道的話,需要一個保護傘保駕護航。
 


    林輔成看了片刻搖頭說道:“我看過這份邸報,這不就是華夏入夷狄則夷狄之,夷狄入華夏則華夏之的華夷之辨嗎?根據我的考證,這不是出自《論語》,而是元儒許衡,為解釋胡元入主中原的曲解,為了胡元統治解釋罷了。”
 


    “當初金國儒生郝經,也有類似言談,曰:今日能用士,而能行中國之道,則中國之主也。”
 


    大明建立之後,華夷之辨也走過一段彎路。
 


    朱翊鈞見了無數的舉人和進士,他敢斷言,很多的進士和舉人,天資和認真,絕對不如林輔成。
 


    “果然做實事的人,總是如此的心狠手辣。”林輔成不由的歎服道。
 


    “所以說,反對聚斂,真正應該反對的是這種掠奪,而不是恥於言利。”朱翊鈞搞明白了禮法之中,反對聚斂的根本原因,不是反對朝廷鑄錢,而是反對這種毫無底線的聚斂,或者說是搶劫。
 


    “這侯於趙如此陰險的嗎!”林輔成品出了其中的深意後,立刻站了起來,而後慢慢坐下。
 


    窮民苦力是能夠承受苦難的,但在承受苦難之餘,再承受羞辱,這是何等的殘忍。
 


    朱翊鈞搖頭說道:“可是這是一種平等,是一種徹底的和解,都是大明人,這就是平等,都是大明,這是和解。”
 


    侯於趙的腚坐在大明這頭兒,並沒有因為十年的邊塞生活,而有任何的改變。
 


    “那朕走了。”朱翊鈞翻身上馬,向著通和宮方向而去。
 


    侯於趙隻字未提。
 


    “陛下,這完全都是妖言惑眾,把官廠撲賣給他們,他們也經營不好的。”馮保察覺到了危險的信息。
 


    林輔成認為小錢害民,列舉的例子是王莽篡漢,發行了三種貨幣,大泉五十、契刀五百和一刀平五千,大泉五十和五銖錢幾乎同等大小,但等於五十枚五銖錢;契刀五百和一刀平五千,是刀幣,分別等價於五百枚五銖錢和五千枚五銖錢,這就是大值虛幣。
 


    “黃公子,許久不見,仍然是風采依舊。”林輔成是絕無資格見到皇帝的,所以他還是不知道黃公子就是皇帝這件事,當初西山大覺寺聚談,黃公子和王公子是唯二留下的人,而且黃公子的囂張跋扈,反倒是讓林輔成對自由二字理解更深了一些。
 


    馮保放心了下來,陛下可是很喜歡銀子的。
 


    君子是知恥的,知恥,謂有羞惡知榮辱之心,知道羞愧和榮辱的時候,人就會有自尊,人有了自尊才會自由,這是林輔成講個人自由的時候,首要提倡的。
 


    起初朱翊鈞也認為侯於趙說的平等與和解,只是徹底消滅冠冕堂皇的說法,但認真想過之後,的確是平等和徹底的和解。
 


    林輔成有名有姓有路引,查起來並不困難,緹騎調查,直接讓王次輔的兒子王謙去問了問,然後順著線頭查了查,才知道林輔成到底為何沒有考中舉人了。
 


    “咱們大明朝中這些個士大夫,唸經都能念歪了,真的是不學無術。”馮保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聚斂之害,說的是王莽搞得這種大值虛幣,後來王莽就被推翻了。
 


    元時儒生許衡又說,夷狄只需要用了華夏的禮儀,就是華夏了。
 


    這也是能夠解釋,大明萬曆通寶的政令能夠持續推動的原因,因為朝廷鑄錢,的確有利,但絕對談不上聚斂二字,九二五銀的銀幣和足重的銅錢,能夠被廣泛接受並使用,錢法才能貫徹執行。
 


    但他的道心碎了,對自由的信仰也崩塌了,這就是他想要離開的根本原因。
 


    應天巡撫李樂已經在抓人了。
 


    朝廷官廠的龐大規模,的確對民坊的經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林大師可惜了,讓緹帥清街,朕過去一趟。”朱翊鈞打算親自前往,不過身份是奉國公府上家人黃公子,朱翊鈞打算親自去投資,林輔成的自由派他的主張,大部分都有借鑑意義。
 


    他還不自知,反而洋洋得意。
 


    林輔成並不是一個有大本事的人,他的很多想法,都很不成熟,甚至在實踐中是幼稚的,可是他還是用自己所學,為大明變得更好而努力。
 


    “其實絕對自由派的部分主張,也有可取之處。”朱翊鈞拿起了那份雜報,他已經十分耐心地看完了,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
 


    現在甚至連家門口,馬六甲海峽都有一個惡客,果阿總督府遲遲不肯滾蛋。
 


    甚至在萬里海塘的種植園裡,還有摘了鈴鐺的奴僕,划著舢板,逃入朝廷官園的記錄,這些都是官營對民坊的影響。
 


    和宋元兩代的夷狄只要用士大夫就是中國之主,是完全迥異,甚至是相反的兩條路。
 


    林輔成現在不是罪身了,萬曆二年刑部查了舊檔,確定是冤案,就給劃去了,當然也就是如此了。
 


    王謙之前一直插不上話,現在聽到了這裡,立刻開口說道:“沒有!真正的自由說,將會被混淆視聽的絕對自由派所代替,他們會披上你的衣服,以正統自居,沐猴而冠,以自由的名義,破壞自由!”
 


    顯然,林輔成輸給了自己的學問,行者,發乎己者有不忠,所知所行皆虛偽;而卒無所得矣。
 


    王謙趕忙俯首說道:“就是有點想法而已,過來碰碰運氣。”
 


    林輔成之所以說侯於趙陰險,是因為,這個手段起初看起來是無害的,但只要兩代人,三十年,大家都是大明人了。
 


    張宏則是眉頭稍皺說道:“林輔成既不是舉人,也不是進士,他都知道的事兒,咱們大明的士大夫真的不知道這些話的本意嗎?有沒有可能是故意的?”
 


    “有道理歸有道理,這份委屈,他們就生受著吧。”
 


    眼看著操戈索契的事情,已經在嘉定發生,幸好還只是奴變,沒有民亂,沒有發展到攻破州縣,四處劫掠,應天巡撫李樂,有同門師兄申時行看顧才摁了下去。
 


    朱翊鈞笑著說道:“朕說有道理,又沒有說採信他們的主張,不必緊張,想從朕手裡扣走一釐銀都別想!要是被他們偷走一釐銀,那朕這個聚斂、貪婪、吝嗇的罵名,不是白白揹負了嗎?”
 


    難道大明討伐板升之後,任由草原人被各種寺廟朘剝,被花柳病纏身,始終處於一種半自然經濟之下,一陣冬風吹過,牛羊牲畜人丁死傷無數嗎?
 


    “所以,林大師的學說不是沒有用的。”朱翊鈞十分確信的說道:“那遼東巡撫也是和林大師說了之後,才恍然大悟,茅塞頓開。而且,眼下文華殿的明公們,普查丁口,查問隱丁,廢除賤奴籍,不是自由嗎?”
 


    “錢的事兒,對我們而言,不是問題。”王謙倒不是說大話,他真的覺得有利可圖,逍遙逸聞的銷量其實已經收支平衡,再創辦新的書坊,再各大城鋪開之後,再加上廣告,回報絕對豐厚。
 


    只要調查出來民變和知縣知府布政司巡撫有關,最少就是褫奪官身功名,流放煙瘴之地,如果釀成大禍,腦袋砍下來,平息民憤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