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休要略過不提
夜航船如一葉浮萍大海中。
劉羨陽好像在神遊萬仞,小陌負責盯住那位姜赦的道侶,謝狗坐在臺階上打哈欠,婦人的眼神則時常在裴錢身上流轉。
院內氣氛略顯沉重,老秀才突然說道:“裴錢,陪我散散步。”
裴錢點點頭。
庭院有側門可以通往別地,只是這座月洞門卻上了鎖,老秀才裝模作樣從袖子裡摸摸索索,背對眾人,好似掏出鑰匙開了門,推門而入,裴錢跟上。
不同於先前院子的寒酸,此處可謂別有洞天,典型的公卿宅第,高梧綠竹,顏色蒼翠,上下皆清,一牆稍空,補以玉蘭,想來炎夏做客人間,暑氣不敢到此串門。
老秀才環顧四周,笑道:“東家也太小氣了。若能讀書其中,開啟幽窗,天光與青綠一併湧入,字俱碧鮮,真是開卷有益。”裴錢收起思緒,解釋道:“聽小師兄說過,靈犀城上任城主是位女子,她對蘇子和辛濟安先生的詞,都能批評一二。估計這處是她的讀書處,夜航船作為大東家,
不好隨隨便便讓給師父作為私宅,不然就有人走茶涼的嫌疑。”
老秀才點點頭,恍然道:“這就說得通了,否則我非要跑到船主東家那邊絮叨幾句,有棗沒棗打一竿再說。”
那株玉蘭正值花期,花時地上如積雪。老秀才雙手負後,站在樹下,自顧自笑了起來,輕聲道:“上次文廟議事,對峙的,是兩座天下,聲勢陣仗很大。出風頭最大的,當然還是平安了。託月山那邊,又是拉郎配,勸你師父去蠻荒,就可以幫你們多認幾個師孃,又是擺足架勢,願意將高位王座虛席以待,搞得好像你師父今日去了蠻荒,明天就可以坐二三把交
椅,甚至斐然好像都肯讓賢,周清高對你師父的仰慕,如今更是兩座天下皆知,恨不得代師收師叔了。”“諸如此類,林林總總。有些聽聞此事的浩然修士,覺得荒誕,倍感滑稽,誤以為蠻荒烏煙瘴氣,做什麼都是胡來的。你卻不要覺得是那些大妖在開玩笑,故意調侃你師父,蠻荒那邊是真想拉攏他這位末代隱官。扯起一條曳落河,劍開託月山,搶走一輪皓彩明月,單對單,做掉了蠻荒大祖的首徒,需知那元兇還是一位飛昇境巔峰劍修。蠻荒只認強者,既然能認白澤,就能認陳平安。不說斐然,只說蕭?好了,若是平安去了蠻荒,你看她開不開心,肯定會的,她是叛出劍氣長城
,陳平安卻是叛出了劍氣長城以及浩然天下,光憑這一點,蕭?就要對你師父刮目相看,視為同道中人。”
老秀才娓娓道來,裴錢耐心聽著,問道:“文聖老爺,禮聖先生盯著這邊嗎?”
老秀才搖搖頭,“沒在看了,怨不得他不擔事。畢竟天外還有燃眉之急和心腹大患,一個不小心,就會讓三教祖師的散道之舉,功虧一簣。”
能夠分出心神來這夜航船,與姜赦對話幾句,禮聖已經冒了不小的風險。
聽過老秀才的解釋,裴錢理解是理解,卻還是有些難以掩飾的失落和憂心。
老秀才伸手揉了揉臉頰,開始移步往外走,“這件事,是我做岔了,十分差勁。”
裴錢欲言又止,終究還是將到了嘴邊的言語咽回肚子。老秀才卻沒有自己的過咎輕輕放過,繼續說道:“推本溯源,有今天的為難,還是我當年把事情想得簡單了,自認還算周全,不頂事。實不相瞞,關於你的來歷,平安一直被矇在鼓裡,我卻是清楚的。要不是我的提議,觀道觀那邊,碧霄道友就不會安排諸多巧合,讓你與陳平安相見,一起離開藕花福地,成了師徒。你們今天也不會如此揪心。我那會兒總覺得姜赦萬年刑期將滿,到時候出山,難免滿肚子怒氣,就想著找個穩妥辦法緩衝一下,免得人間再起干戈,所以處置這件事
,我大有私心,極為事功。”老秀才一手握拳,輕輕敲打手心,“想著這麼做了,對平安,人生路上做人做事總是想著先吃虧的關門弟子,能夠提前獲得一張護身符,在兵家初祖那邊贏得些許
好感,攢下一份不大不小的香火情,在亂世裡邊,贏得先手。比如平安獨自守著劍氣長城那些年裡,我就一直希冀著姜赦可以出手幫忙解圍。”“對裴錢,能夠跟在平安身邊,多走走多看看,眼界一開,性格就不會過於執拗,朝夕相處,久而久之,耳濡目染,完全就是一個從書香門第裡邊走出來的孩子。有學養,有家教,有擔當,早晚會是那巾幗不讓鬚眉的大家閨秀。我對平安的耐心,還有裴錢的潛質,都是很有信心的,只要他認可了你,就一定能夠照顧好你,至少可以帶給裴錢一個平平常常的童年,走過遠路,落定了,就要去學塾讀書,下了課,家裡有和藹的長輩,身邊有可以聊天的投緣朋友。慢慢來,不必著急
長大。”
“對姜赦和他那位道侶而言,好似憑空多出一個乖巧懂事的女兒,若能一家團圓,怎就不是苦盡甘來了。確是我一廂情願,把人心想得簡單了。”
“至於你在竹樓跟崔先生學拳,還能贏得好幾次武運,等於提前跟姜赦相見了,平安想不到,我更想不到。”“陳平安是在教徒弟,不是在跟他們搶女兒。有一說一,單說這件事上邊,算不得姜赦將好心當成驢肝肺。是啊,我怎麼就可以保證,他們自己來教女兒,不會更
好?所以此事一開始就是我理虧,卻要你跟平安兩個孩子來擔責,天底下沒有這樣當長輩的道理。你們作為晚輩,不覺委屈,卻不是我可以矇混過關的理由。”聽到這裡,裴錢終於忍不住想要說幾句心裡話,聚音成線,密語道:“師公,其實我遇到這種事,並沒有那麼難受,就是有點莫名其妙。姜赦他們兩個,我只當是路上偶然相見的陌生人。我可以保證,不是為了讓師公寬心才故意說這種話的,的的確確是我的真心話。我心裡真正難受的,是讓從小主意就很定的師父,都要
思慮重重,如果……”
裴錢本想說一句,如果可以的話,師父不嫌她拖累,這場架,必須算她一個!對她而言,天大地大,師父最大。
老秀才擺擺手,打斷裴錢接下來的言語,輕聲道:“莫要帶著情緒說氣話,容易傷人傷己。最後吃虧的,還是我們自己。”
裴錢默然。既散步也散心,老秀才帶著裴錢一起走出了這座宅第,走在略顯冷清的街上,回望一眼府邸匾額,緩緩道:“真正的富貴氣,不在金玉滿堂,珍寶字畫,各色物件,如何琳琅滿目。一時得勢的權貴豪門,相較於那些君子之澤能夠綿延三代、甚至五世之上的世族門閥,差就差在底蘊上邊,需要修身有家學,治家有家法,姓
名有族譜,祭祀有家廟祠堂,為人處世有祖訓。”裴錢點頭道:“記得師父說過什麼叫他心目中的書香門第,就是家裡書多。孩子從小就覺得讀書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一個人若是不讀書才是奇怪的。不必計較書上各代大家鈐印的藏書印多不多,也不必過於計較某部書籍的書坊刻本是否精良、是不是孤本善本,最重要的,是要自家先人在那些書上的批註要多些,後世
子孫翻書讀書,就可以看到極多的讀書心得,能夠把一本書吃得更透,理解更深刻,可以算是第二場‘開蒙’,即是家學秘傳,可謂治學的獨門心法了。”
老秀才撫須而笑,讚歎不已,笑道:“山下門戶,一家之主,能夠管好三代人,就算足夠厲害了。”“為落魄山和青萍劍宗作百年計,平安已經做到了。要想更長遠的作千年計,就需要你們的弟子、再傳弟子們,以身作則,做好表率。山上山下道理總是相通的,只肯遺留錢財給子孫,是興家是敗家不好說,哪怕是留下萬卷書,子孫看書與不看也還是兩說,但是言傳身教,做個正人,才有祖蔭,立下幾個好傳統,才是田
產,代代相傳,子孫寶之。”
如今落魄山與青萍劍宗,上山下宗各自都有了三代弟子。
就是不曉得第四代弟子的第一人,又會是誰?屆時那人歲數多大,是否劍修?總之值得期待。
不知何時,劉羨陽偷摸跟上來了,“娶妻娶賢,一旺旺三代,就是不知道以後誰家好兒郎,祖墳冒青煙,能夠娶了裴錢。”
裴錢翻了個白眼。
劉羨陽以心聲問道:“文聖先生,知不知道劉幽州?”
老秀才愣了愣,“啊?”
劉幽州這孩子好眼光啊,劉聚寶燒高香啦?
劉羨陽繼續笑道:“覺得比之曹晴朗如何?”
老秀才又是一怔,“咦!”
劉羨陽笑嘻嘻道:“我倒是覺得李槐也不差。”
老秀才好像被牽著鼻子走,細想之下,似乎,嗯?
裴錢問道:“你們在聊什麼?”劉羨陽厚臉皮說道:“陳平安的先生,不就是我的先生,太見外,反而傷了文聖老爺的心,我這當記名不記名都行的學生,當然得找個機會,與暫時還沒有喝過拜師茶的先生好好商量一事,不如舉賢不避親,文廟那邊給個君子頭銜?再多出一位宗主劍仙當學生,以後先生出門跟人吹噓,我收弟子,精益求精,劍仙起步…
…”
老秀才瞪圓眼睛,嘖嘖!
不知不覺,有位婦人,形單影隻,遠遠跟著。
裴錢臉色如常。
更後邊,還有兩頰酡紅的貂帽少女與黃帽青鞋的小陌,在街上並肩而行,卿卿我我。
謝狗揉了揉貂帽,清官難斷家務事,她這位次席供奉,有些揪心,好煩,愁死個人。
謝狗說道:“小陌,行山杖借我耍耍?山主親口說過的,等你回了,可以跟你討要。”
既然公子都發話了,小陌便隨手將綠竹杖遞給謝狗,以心聲問道:“為何對公子直呼名字都沒有任何感應?”
謝狗提起行山杖,拿臉蹭了蹭,說道:“哈,定情信物。”
小陌無可奈何,“問你話呢。”謝狗說道:“山主不樂意你摻和此事唄,鐵了心要咱們倆置身事外。山主啥脾氣,你跟了這麼久,還不清楚啊,你如果不是死士還好,信得過你,有力出力,能幫
就幫,山主不跟你含糊半點。誰讓你只差沒將死士二字刻在腦門上,山主不願你涉險,就沒你啥事了。”
小陌疑惑道:“可就算公子有心躲我,為何憑我今日境界,還是找不到絲毫線索?”
謝狗說道:“不說你如今還不是真正的十四,就算已經是了,以山主的謀略,有意瞞你,還不是跟玩一樣。”小陌點點頭,“怪我多此一舉。先前送給公子的那件法袍,花了點心思,能夠與我元神魂魄和其中一把本命飛劍牽連。這等伎倆,肯定被公子看破了。上次在崇陽
觀被那頭鬼物偷襲,公子就沒有將法袍穿戴在身。果然是我畫蛇添足了。”
謝狗是才知道此事,一跺腳,惱火道:“小陌唉!”
小陌心不在焉,終究還是擔心自家公子跟姜赦的那場架,哪有主人與誰打生打死、死士卻在一邊閒逛的道理?
小陌以心聲問道:“公子閉關的時候,我不在落魄山,你就是扶搖麓道場的護關之人,連你都無法跟公子聯繫上?”謝狗搖搖頭,“這種事,我誆你做啥子,要是山主……呸呸呸,山主肯定會活蹦亂跳返回夜航船,你要是得知我瞞報軍情,我還不得被你罵個半死,記恨好幾百年
啊。你又不是不瞭解我的脾氣,就算山主不准我在你這邊洩露他的蹤跡,我在山主那邊發過毒誓,算得什麼事,反悔就是了,出虛恭嘛。”
小陌不再說什麼。
謝狗神秘兮兮說道:“事先說好,可不是我挑撥離間啊,小陌,你有沒有覺得山主在神魂一道的造詣,過於……天才了?”玉宣國京城馬氏府邸,製造出種種幻境,以假亂真。如果說在此地凡俗、武夫居多,練氣士境界不高,那麼蓮藕福地之內尋見妖族蕭形的蹤跡,幾乎等於憑空捏造出一個忠心耿耿的“許嬌切”,就不是什麼小伎倆了。桐葉洲,那座破敗古廟內,將青壤幾個玩弄於鼓掌之間,更不談小天地之內,驅役那幾位無償打長工的“
苦力”,嘗試打造一座小千世界。尤其是拿丁道士用以護道兼觀道的那門飛昇法……
謝狗在修道一事上,資質如何,不光是陳平安心裡有數,即便是眼界高如老瞎子,都要將白景放在第一流人物行列。
那麼被白景評價一句“過於天才”,足可見陳平安在神魂一道的厲害。
小陌想了想,小心起見,在袖內捏了一記道訣,增添數層陣法禁制過後,這才反問道:“公子既然是現任‘持劍者’,不精通此道,才是怪事吧?”
謝狗神色古怪,小聲嘀咕道:“哪有這麼簡單。”
她在騎龍巷那邊,親眼見過新舊兩位持劍者的聯袂現身,直覺告訴她,未必是陳平安得到了昔年十二高位之一的神通。
小陌說道:“說不定是崔宗主傾囊相授,公子悟性高,學得快。不必想這些,又用不到你我身上。”
謝狗點頭道:“也對。”
不得不說,山主真是個厚道人。對小陌,對自己,都沒話說。
謝狗咧咧嘴,抬起雙手,扶了扶貂帽。
她跟五言那婆姨,最早屬於不打不相識,誰讓五言有個三字道號的“陸地仙”,白景垂涎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