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六百二十四章 劍修(第2頁)

  然後陳平安摺扇搖晃,滿臉委屈道:“程前輩可莫要仗著劍術玄妙,在諸多劍仙當中都能夠獨樹一幟,就胡說八道,欺負一個晚輩啊。不過程前輩此刻,喝酒看書出劍,劍氣翻書,殺妖佐酒,程前輩極有名士風流啊。”

  程荃雖然隨意翻看印譜,出劍卻半點不含糊,而陳平安雖然重新當起了包袱齋,出劍也更無半點凝滯。

  程荃看到一方印章的邊款,稍作停留就要故意翻過一頁,不曾想程荃的眼角餘光,發現那個臭不要臉的小王八蛋,就直愣愣看著自己,然後後者會心一笑,大概是說我懂,肯定看破不說破,程前輩不用有半點難為情。程荃也就無所謂了,伸手摩挲著那些文字,尤其是末尾的佳人二字,讓這位老劍修唏噓不已。

  “蹇驢破帽舊衣,青山綠水老路,朝露晚霞星河,燈火花甌佳人。”

  他程荃與那趙個簃,兩人爭了一輩子,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喜歡誰,她只說誰先躋身了仙人境,她就喜歡誰。

  當時是程荃境界更高,資質更好,所以程荃說她肯定是喜歡自己。

  趙個簃卻一直說當年是她的用心良苦,希望以此激勵我趙個簃的道心。

  各有各的道理,爭了無數年。

  曾經劍氣長城有一位名叫宋雲彩的女子劍仙,風采絕倫。

  她與程荃、趙個簃都出身於同一條陋巷,在三人皆是上五境劍修、一起並肩作戰多年的歲月裡,那條同時湧現出三位劍仙的小巷子,名氣大到了連倒懸山、更遠的雨龍宗、再遠一些的南婆娑洲都曾聽聞。

  程荃將那本皕劍仙印譜丟還給陳平安,隨口說道:“以後當了劍修,就別太入世了。”

  陳平安收起印譜,今天兩樁包袱齋買賣都沒成,還白搭進去兩壺仙家酒釀,可既然程荃說了劍修一事,加上事不過三,就是個好兆頭,笑道:“借前輩吉言,然後成了劍修再說。”

  兩兩沉默,各自出劍。

  齊狩有些羨慕那個二掌櫃,真是與誰都能聊。

  一個時辰後。

  程荃突然說道:“在我看來,撇開什麼拳法法寶,你小子頗有急智,這才是最傍身的本領,我若是讓你篆刻方才那枚印章,邊款不變,只是需要你將那印文換一換,你會刻下什麼內容?要我看,皕劍仙印譜加上那些扇面題款,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文字,讀了些書,都能照搬摘抄,大不了就是化用一番。算不得真本事,文聖一脈的弟子,一肚子學問,不該僅限於此。”

  這一次輪到程荃大開眼界,那二掌櫃竟是直接取出一方素章,笑道:“勞駕程前輩兼顧一下我的戰場,當然戰功還是算我的啊。”

  有那程荃出劍幫忙阻敵,十分穩當。

  陳平安大大方方忙裡偷閒,收回四把飛劍,其中三把都掠入養劍葫修養片刻,只以飛劍十五作為刻刀,只是不但改了印文,連印章的邊款都變了。

  交給程荃後,程荃攥在手心,抬起一看,面無表情,點頭道:“湊合。”

  那方似乎瞧得上眼、卻算不得真心喜歡的嶄新印章,被程荃收入袖中。

  故人更是佳人,慷慨多奇節。

  少年心有一峰,忽被雲偷去。

  印文:不小心。

  陳平安不著急重新出劍,依舊由著程荃幫忙清掃戰場,自言自語道:“心有大美好,不怕被人看。”

  陳平安以那把學生崔東山贈送的玉竹摺扇,為自己,也幫程老前輩扇風,笑呵呵道:“為前輩量身打造的印章,材質極佳不說,刀筆之下,更是字字用心,原價不高,一顆穀雨錢,加上程前輩是劍仙,打八折,現在又幫晚輩殺敵,五折,就只需要五顆小暑錢!”

  陳平安又低聲說道:“換成是我,要什麼打折,一顆穀雨錢就一顆。”

  程荃沒理睬那個年輕人,老劍修神色恍惚,滄桑臉龐上,慢慢浮現出一些笑意,喃喃道:“她當年是我們劍氣長城最漂亮的女子,很好看的。”

  說到這裡,程荃對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比你家寧姚還要出彩些。”

  不料讀書人翻臉比翻書還快。

  陳平安直接破口大罵道:“放你孃的狗屁!”

  程荃反而心情大好,熟悉的場景,根本不怵這個,只是喝人的酒水,拿人家的印章,到底是不好回罵過去,笑道:“怎麼還罵人呢。”

  陳平安問道:“你要是把境界壓在三境修士,你看我罵不罵你?”

  程荃微笑提醒道:“二掌櫃,你再這樣不依不饒的,我可就不客氣了啊。”

  齊狩有些無奈。

  那邊一老一小,兩個人的吵架,吵出了兩百號人打群架的氣勢。

  所幸都沒耽誤出劍阻敵。

  這也正常,一位是久經廝殺的老劍修,一位是錙銖必較的二掌櫃。

  齊狩唯一沒想到的事情,那是雙方真能罵啊。

  看樣子是陳平安佔了上風,因為一些個罵人言語,陳平安是用那家鄉方言或是別洲雅言罵出口的。

  程荃又聽不懂,還得去猜對方到底罵了什麼,陳平安有些時候眼神憐憫,用那別處方言,夸人罵人夾雜在一起,偶爾再用劍氣長城的言語重說一遍,程荃要想針鋒相對,就又得猜那話語真假,所以有些處境艱難,一身與趙個簃相互砥礪多年出來的罵架功力,難免大打折扣。

  很熱鬧。

  範大澈來給陳平安送酒的時候,頭皮發麻。

  範大澈只來了一次就不敢再來,讓暫時撤出戰場休息的董畫符來送酒,董畫符倒是喜歡這份熱鬧勁兒,坐在一旁,豎耳聆聽,既能養劍,又能看熱鬧,覺得自己學到了不少新學問。何況董畫符的火上澆油,那份拱火功夫,是任何人都學不來的獨有天賦。

  一旬過後,兩軍對壘從無休戰,程荃與陳平安再一次迎來休戰。

  其實齊狩才是最飽受煎熬的那個人。

  陳平安經常拿他說事情,一口一個我那齊兄弟如何如何,什麼年紀輕輕,三十郎當的小夥子,就已經是元嬰劍修了,程老兒你要點臉的話,就趕緊離著齊狩遠一點。程老兒你境界不高也就算了,聽說本命飛劍也才兩把,齊兄弟是幾把飛劍來著?關鍵是齊兄弟的每一把飛劍,那都是千年不遇萬年未有的極高品秩,你程老兒怎麼跟人家比?

  就程荃那脾氣,一上頭,別說是罵齊狩,連齊家的祖宗十八代都不會放過。

  這會兒程荃笑道:“陳老弟,與你切磋過後,老哥我再與趙個簃那個娘們唧唧的傢伙吵架,穩了。”

  陳平安搖晃摺扇,微笑道:“容老子說句公道話,我一個人能罵你們兩個。”

  程荃瞪眼道:“給點顏色就開染坊是吧?再來過過招?!”

  陳平安看似沉默,卻聚音成線,與程荃悄悄言語。

  程荃似乎在權衡利弊,最終點頭,對齊狩說道:“那個眼睛長腦門上的齊家小崽子,程爺爺看你根骨清奇,送你一樁機緣如何?”

  齊狩裝聾作啞。

  程荃手中多出兩摞符籙,去了齊狩那邊。

  片刻之後,程荃返回原地,不是陳平安身邊,而是最早女子劍仙謝松花和讀書人劉羨陽的城頭地帶。

  齊狩捻出兩張符籙,分別是路引符和過橋符,仔細打量一番,兩種符籙,比想象中品秩要更高,畫在這些粗劣符紙之上,真是糟踐了符籙,齊狩猶豫一番,終於與陳平安心聲言語道:“你到底在打什麼算盤?”

  程荃說齊狩那把本命飛劍跳珠,如今尚未煉化到出神入化的境地,空有數量,還是差了些威勢,然後說了些齊狩不得不認真咀嚼的前輩教誨,都是程荃與趙個簃的御劍心得,未必完全適合齊狩的出劍,可是對於很容易陷入不動如山境地的元嬰修士而言,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大道裨益,都不容小覷。

  除此之外,程荃還建議齊狩不妨與陳平安做筆生意,不會虧,虧了就找趙個簃賠錢。

  陳平安笑道:“幫人就是幫己。”

  陳平安補充了一句,“至於要不要給蠻荒天下一個小小的意外,隨你。我從來不做上杆子的買賣,講究一個你情我願,掙錢的開心,花錢的高興。”

  齊狩陷入沉思。

  先前程荃的方案,很簡單,又複雜。

  簡單,是因為那把將來有望躋身仙兵的跳珠飛劍,可以化作千百把真實無誤、劍意不減半點的飛劍,既然數量夠了,那就添補一點額外的東西,如同為本命飛劍再增加一種本命神通。

  複雜,則是這個輕描淡寫的所謂“添補”,過程極其繁瑣,需要有人為每一把飛劍輔佐符籙,飛劍與飛劍之間,環環相扣,需要每一把跳珠都結成符陣,最終所有跳珠飛劍,變作一座大符陣。

  除此之外,齊狩更有隱憂,擔心得不償失,會讓那陳平安在這個過程當中,對自己的本命飛劍跳珠,太過熟悉。

  畢竟這把飛劍跳珠,比那祖傳的半仙兵佩劍“高燭”,更是齊狩的大道根本所在。

  不管是與人搏命,還是戰場殺敵,當齊狩能夠駕馭一千把名副其實的跳珠飛劍,是何種景象?

  與他對敵之人,又是何種感受?

  就像齊狩自己所說,離開了城頭,他與陳平安,就是敵人。

  陳平安突然笑道:“你有沒有想過,以齊家的雄厚底蘊,只要想到了這一點,在你那把跳珠飛劍的品秩登頂之前,從我這邊學走了這門符籙神通,你只要能夠依葫蘆畫瓢,砸錢而已,卻有一種別開生面的大收穫?是被我熟悉了跳珠的獨有神通,比較虧,還是齊狩多出一份實打實的戰力,比較賺,齊兄啊齊兄,自己權衡去吧。”

  齊狩低頭看了眼那兩疊尚未歸還的符籙,皺眉道:“破境之後,如今我可以駕馭將近七百把跳珠飛劍,你這黃紙符籙,當真能夠結陣?每一張符籙的價格,怎麼算?一旦只是雞肋手段,到時候與妖族上五境劍修對峙,就被隨便摧破?該怎麼算?最關鍵的,你真會傾囊相授,與我一一道破符陣全部精妙?退一萬步說,我是一名純粹劍修,大戰接連,還如何自己去學那符籙,你若是隻畫了一張大餅,我花錢卻吃不著,算怎麼回事?”

  陳平安嘖嘖道:“齊兄不夠大氣啊。與我合夥做買賣,不會虧,只有賺多賺少而已。這不是我隨便說的,是我做了你們又都瞧得見的事實。”

  最後陳平安轉過頭,合攏摺扇,神色惋惜,搖頭嘆息道:“齊兄,將我視為戰場之外的生死大敵,配得上齊兄弟視為囊中物的劍仙大道嗎?”

  陳平安以摺扇一招,將那兩疊符籙馭回自己身邊,笑道:“買賣不成仁義在,白送一句齊兄聖人教誨,‘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