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六百二十四章 劍修
城頭之上,齊狩忍不住轉頭望去,那陳平安掏出了一摞摞的黃紙符籙,感覺就像一座新鋪子開張,只是這些品秩不高的符籙賣給誰?難道賣給蠻荒天下的畜生啊?
符籙那是真多,相同的符籙一摞摞壘在一起,所以十餘座小山頭,有高有低,千餘張符籙,怎麼都會有了。
符紙材質十分尋常,肯定不值錢,劍氣長城這邊不賣此物,顯然是陳平安從浩然天下帶來的破爛,連那下五境符籙練氣士的入門黃璽符紙都不算,就真只是市井坊間隨處販賣的黃紙符籙,如果再加上一把桃木劍,就是那些行走山下、坑蒙拐騙的道士標配了。
當陳平安擺好陣仗,轉頭望向齊狩。
齊狩便心知不妙。
陳平安眼神真誠得就像是親爹看親兒子,笑道:“齊兄,走過路過莫要錯過,我這當包袱齋的陳好人,與那酒鋪的二掌櫃,判若兩人,我這包袱齋,別看小,但是闖蕩過寶瓶洲、桐葉洲、北俱蘆洲江湖多年,尤其是符籙一物,是出了名的價廉物美,聲譽極佳,收了不知多少塊的金字匾額,都是客人買了我的符籙,收穫頗豐,裨益極大,一個個感激涕零,一定要謝我一謝,攔都攔不住。齊兄,有沒有想法?你我並肩作戰,不是朋友勝似朋友,可以打折,若是齊兄身上沒帶神仙錢,無妨,允許賒欠,不收利息,我這個人,很好商量。”
齊狩假裝沒聽見。
只是拗不過那陳平安絮絮叨叨個沒完,一一講述了自己十餘種符籙的精妙,說那天部霆司符,雖說只是脫胎於雷法正宗的旁門,但是殺伐極大,說那大江橫流符用在鮮血如湖泊江河的戰場上,真是恰到好處,還有那撮壤符更是能夠平地起山脈,用以阻滯妖族大軍前行,符出山起,十分玄妙。
齊狩被聒噪得不行,只得冷笑開口道:“我雖是一個小小元嬰劍修,不如二掌櫃的三境大修士威風,可到底是劍修,要你符籙何用?上墳燒黃紙?劍氣長城沒這習俗。”
陳平安抓起一摞符籙,耐心極好,笑意不減絲毫,與“齊兄”解釋道:“這是我以無數壇仙家醇酒換來的大道機緣,某位大劍仙大醉酩酊,才一個不小心洩露了天機,私下傳授了我這種‘路引符’,路引路引,既能讓活人過關通行,在戰場上,當然也能讓敵人走上黃泉路,齊兄,真不動心?大戰尚未真正焦灼,只以飛劍虐殺畜生,多少失去了些趣味,這就像在我那酒鋪喝酒,光喝酒,酒水再好,再冠絕劍氣長城,終究還需要醬菜和陽春麵來下酒,才算絕頂滋味。”
陳平安換了一隻手,又抓起一大摞符籙,“此符更是大有來頭,是那位大劍仙傍身立命的壓箱底絕活,‘劍氣過橋符’,齊兄,你境界暫時不高,但是我相信你的眼力不錯,你瞅瞅,落筆是何等的繁瑣,一張張看似不大的符籙,簡直就是一座座名副其實的符陣,別的我都不多說了,光是畫符的仙家丹砂,就需要消耗掉多少?齊兄豈可因為符紙材質不算頂尖,就斷定我這符籙不值錢?齊兄啊,不曾想你竟是這種以貌取人的庸俗之人,我很失望啊,那離真都被我在戰場上殺了,同樣的捉對廝殺,齊兄與我有來有回,最終只輸我一線,就等於齊兄最少也是小勝離真一籌的天才人物,擱在託月山,當個大師兄都不難了……”
齊狩怒道:“陳平安,你有完沒完?!大戰期間,勞煩你安心御劍殺敵!哪怕你自己膽敢分心不惜命,也別牽連旁人。”
那陳平安放下手中兩疊符籙,以那把合攏摺扇輕輕敲打心口,望向南方戰場,微笑道:“既然齊兄暫時沒有購買意願,不打緊,世間買賣,眼緣第一。我就多看看齊兄的豪傑斫賊,城池那邊,某些人對於齊兄的殺敵手段,小有非議,認為太過殘忍,要我看啊,好得很,齊兄身上的那點豪閥公子哥習氣,身為天才劍修那份目中無人的傲氣,容不得同齡人比自己更強的一點私心,才是小毛病,可是隻要到了戰場上,齊兄搖身一變,就成了真豪傑。能夠忍得住一個城內欲殺之而求不得的陳平安,甚至還能夠拗著心中些許不痛快,助我一起殺敵守住戰場,這樣的劍修齊狩,真是一等一的劍仙風采……”
齊狩深呼吸一口氣,“是不是隻要我不買你的破符,你就能一直唸叨下去?”
陳平安打開摺扇,微笑道:“不說了不說了,齊兄只管瀟灑出劍。”
齊狩收回視線,繼續駕馭飛鳶和心絃斬殺妖物。
相較於第一場戰事,此次化作人形的妖族修士,在攻城大軍當中的比例,明顯高出幾分。不再是那些城頭劍修境界高了,甚至都不會被計入戰功的未開竅畜生,第一場開幕戰當中,這些根本不算正兒八經修士的妖族,多是被驅使前衝,唯一的用處,就是以屍骨堆積成山,填平劍仙開闢出來的條條深谷巨壑,血肉浸染大地,影響天時地利。
其實齊狩對那五行之屬的幾種符籙,完全瞧不上眼,唯獨路引符和過橋符,尤其是後者,確實有點感興趣,因為符紙之上確有絲絲縷縷的劍氣流轉,作不得偽,符膽之中,劍意不多卻精粹,那陳平安說是大劍仙私底下傳授,齊狩信了幾分。
但是齊狩自己守住戰場不難,根本不想跟陳平安做買賣,任你說得天花亂墜,你二掌櫃賣酒和坐莊的名聲都在劍氣長城爛大街了,連其他坐莊之人都會掙不著錢的路數,劍氣長城歷史上還真從未有過,越是經驗豐富的賭棍罵得越兇,你陳平安自己心裡沒數?
頂替謝松花和劉羨陽戰場位置的劍修,是一位到了此處牆頭後便沉默寡言的老元嬰,正是從上五境跌落回元嬰境界的程荃,喜歡與那個吵架了大半輩子的劍仙趙個簃,一南一北分坐兩城頭,一言不合就相互吐口水。以往與趙個簃對峙,老元嬰劍修話極多,離開了趙個簃,獨自一人,似乎沒有對手的緣故,便始終一言不發。
其實在城池以南地帶,其中有一棟劍仙遺留的私宅,是程荃的師祖靠著戰功換來的,後來記在了程荃名下。因為程荃這一脈,如今除了他一人,其餘家族、師門都已經死絕了,與那女子劍仙周澄是差不多的下場。
程荃出劍極其爽利,飛劍“水山”,飛劍所過之處,戰場高空出現一座座好似碧玉雕琢而成的山峰,將妖族砸成一灘灘肉醬,若有妖族修士僥倖不死,或是躲開,那就再丟幾座山峰。每座山頭一旦被境界不俗的妖族修士以法寶打碎,又會化作碧水湖水,落地之後便會瞬間冰凍戰場,妖族然後仰頭望去,便又有山嶽壓頂而落。
所以相較於兩個鄰居,陳平安的四把飛劍齊出,齊狩的虐殺妖族,程荃這邊的戰場,十分清爽乾淨。
更讓陳平安大開眼界的景象還不在於此,而是許多相對孱弱的妖族魂魄,很容易被不由自主地拽入湖泊當中,最終與冰凍湖水一同崩碎。
其實程荃還有一把看似雞肋的本命飛劍“拓碑”,除此之外,卻亦有一件大煉本命物,名字不詳,但是有那盆景之妙,置石為山,置水為河。
所以早年程荃的傳道恩師,便是帶隊去往蠻荒天下狩獵的劍仙之一,會先將江河、山峰小煉,然後帶回劍氣長城,交給弟子程荃將其中煉,後者將盆景中的小山細水祭出之後,搭配本命飛劍的拓碑神通,戰場上,便會異象橫生,江河洶湧,山嶽突起,再被拓碑劍意牽引,江河驟增,山嶽更高。
所以程荃在十三之爭後的那場攻守戰中,才會被一位大妖重光死死盯住,還以偷襲之法,使得程荃跌境,就因為捉對廝殺的玉璞境程荃,興許在劍仙當中半點不顯眼,但是到了戰場上,與那擁有一把“甘霖”的玉璞境吳承霈,這類劍仙,會對蠻荒天下攻城大軍造成極大的殺傷。
陳平安轉頭望去,程荃淡然道:“閉嘴。老子沒錢給你騙。”
陳平安笑道:“好嘞。”
齊狩有些哭笑不得,好傢伙,同樣是元嬰劍修,為何陳平安到了程荃這邊,就這麼好說話了?
不但如此,齊狩發現那碰了一鼻子灰的陳平安非但沒記仇,反而還向老人遠遠拋過去一壺價值五顆雪花錢的青神山酒水。
程荃揭了泥封,聞了聞,嫌棄道:“滋味太淡了,算什麼酒水。趙個簃那種娘們才喜歡喝。”
話是這麼說,酒還是要喝的。
不曾想陳平安又丟過去一壺酒鋪新賣的燒酒,程荃一聞,點頭道:“這才算酒,難怪鋪子生意不錯,你要是把酒鋪開到城頭上,我也會買。”
陳平安笑道:“不賒賬。”
程荃斜了一眼那位年輕人,問道:“聽說被個小姑娘一拳撂倒在寧府門口?”
陳平安以摺扇輕輕敲打手心,說道:“不瞞程前輩,示敵以強,是我的拿手好戲。不管誰與我過招,贏面都會很大。比如我身邊這位齊兄弟。”
第二場戰事當中,同樣是初一十五、松針咳雷四把飛劍,陳平安應對得愈發輕鬆愜意,飛劍極快。
只說駕馭飛劍一事,果然還是自己最在行,不用被一個個道理拘束,心意自然更加純粹,道理是好,多了也會壓人,飛劍自然而然會慢上一線,一線之隔,雲泥之別。
程荃覺得這小子說話,比那趙個簃有意思多了。
所以這位老元嬰竟是直接挪了位置,坐在了陳平安身邊,問道:“聽聞浩然天下多奇山異水,能讓人洗耳亮目,觀瞻流連?”
陳平安甚至沒有轉頭與人言語,只是眺望前方,笑道:“就那麼回事,看多了,尤其是需要跋涉其中,也會厭煩,處處視野所阻,很難心如飛鳥過終南。家鄉那邊的修道之人,山中久居,都會靜極思動,往山水之外的紅塵裡邊滾走一番,下山只為了上山,也無甚意思。”
程荃有些後悔挪窩坐在這邊,方才這傢伙說話挺帶勁,這會兒又虛頭巴腦了,無趣無趣。
陳平安從懷中掏出一本皕劍仙印譜,笑嘻嘻轉頭,遞給程荃,“程前輩,看看有無感興趣的印章,生意實在太好,幾乎都賣出去了,但是程前輩開口討要,我不但可以再篆刻,還可以打折,哪怕程前輩自己瞧不上,可只需要轉手一賣,一兩壺酒水錢就掙到了,何樂不為?”
程荃接過了皕劍仙印譜,隨手翻開一頁,嘖嘖笑道:“生意之外,誰挑了印章,表面上是眼緣到了,實則是某種心有所屬,白白給你這傢伙,既掙了錢,又能憑此看了一二人心,二掌櫃,好買賣啊。”
“看人心,是推敲,是推門好,還是敲門更好?我看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