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飛昇見餘鬥(第3頁)
邊文茂額頭滲出細密的汗水,心中快速檢點一番,確認並無任何不符合身份的舉動,自己這個處州學政,當得可謂清瘦至極。
晏永豐笑了笑,道:“京官有京官的門道,地方官也有地方官的陋習,文茂,切莫自誤了前程,記得眼光看得長遠些。當官沒個定力,總會被財和色帶入偏門。我也不是嚇唬你,只不過我在地方上待過,拖人下水的路數,五花八門,多了去。你馬上就要離京,勸勉幾句,給你提個醒。”
邊文茂說道:“下官銘記在心!”
先前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親臨婚宴,邊文茂和妻子石嘉春,他們所在的兩個家族,就已經驚喜萬分,人人總覺得是在做夢。
只是哪裡敢想,那個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的青衫男人,如今就是大驪國師了。
臨近火神廟,封姨耳畔響起王朱的嗓音,“齊芳也到了,身邊還跟著個鬼仙,他們一起見了觀湖書院的崔明皇。”
封姨聞言笑道:“那鬼物,是大雍王朝的開國皇帝,當年就是他立起了一杆幡子,差點落了個形銷骨立的下場,拼死護著百花福地,才沒有被我一怒之下摧殘殆盡。人不壞的,就是風流多情,天生的。”
百花福地,只有一位花主,她名為齊芳,不過知曉她閨名“向秀”的修士,屈指可數。
曾經躲在百花福地的落難之人,後來劍氣長城的刑官豪素,就與她有過一段淺淡的情緣。
外界對竹海洞天的說法,往往聚集在青神山夫人和山神宴一人一事之上。
但是關於百花福地那類豔而不俗的事蹟,可就多了。
比如白帝城鄭居中的首徒傅噤,便有一位命主花神,心儀於這位姿容氣度、劍術棋術皆是絕頂的“小白帝”。可惜有緣無分,不能成為道侶。而中土大龍湫,那位被尊稱為龍髯仙君的司徒夢鯨,另外一位命主花神,便是他的紅顏知己,雙方曾經一起結伴遊歷西北三洲山河。
一年四季十二月,便有了四位命主花神,十二位月令花神。命主花神的法袍,可以繡一季之花。唯有花主,才能夠繡滿百花。
每一位月令花神,都可以邀請一位男子客卿,他們就被譽為男子花神,甚至能夠在此之上,再虛設一位太上客卿。但是此人想要擁有這個頭銜,就不是某位月令花神可以一言決之了,必須獲得整座百花福地的認可,例如牡丹的太上客卿,便是白也先生。
當然,福地最負盛名的,還是整套的十二花神杯。這簡直是人間所有好酒之人的第一等心頭好。
各有司署分別燒造,所以每隻酒杯都會有不同的詩文和落款,如同官窯,若有花主和命主花神的私人花押,更是御製。
按照白髮童子私底下的個人說法,當年隱官老祖在刑官豪素的道場葡萄架下,看著了那些花神杯,就瞧得兩眼放光,虧得讀過聖賢書,曉得君子不奪人所好的老理兒,才沒有硬搶。
上次文廟議事,某位列席湊數的,也厚著臉皮到處討要,湊齊了好幾套的花神杯,等到出了文廟,轉手一賣,立即還清了好幾筆酒債。
龍虎山天師府內也有一座極負盛名的百花園。
見封姨並不當回事,王朱便不再言語,此刻街道已經不那麼擁堵,但是整座京城還沉浸在一種無以言表的熱烈情緒當中。
曾幾何時,天寒地凍時節,夜幕沉沉時分,一條積雪厚重的陋巷,有人蜷縮在門外,有人在屋內點亮了油燈。
後者睡覺淺,聽聞門外的動靜,貧寒瘦弱的孤兒,既擔心是隔壁鄰居遭了翻牆賊,也擔心是不是哪位醉漢倒在了巷弄裡邊。
王朱至今還是不願意承認,人間天籟不過是個“誰”字。
外城一座小而精巧的官邸花園,齊芳來了大驪京城這邊,當她得知陳平安已經是大驪國師,反倒是猶豫了。
如果陳平安沒有這個世俗身份,而是在文廟那邊,追求三不朽。比如有朝一日,當那學宮祭酒?該有多好。
有小道消息說文廟即將在一個叫營丘的地方,增設一座稷下學宮,要做誰的學問,顯而易見。
那麼將來稷下學宮的祭酒和司業,花落誰家?文聖一脈的護犢子,是幾座天下都公認的,陳平安又是文聖的關門弟子。
坐鎮避暑行宮調兵遣將,為浩然天下多贏得了三年時間,再以末代隱官身份,獨自鎮守半截劍氣長城,如果這還不算立功,怎麼才算?
一襲青衫在山巔敲鼓,為天下迎春。
此後僅憑一己之力補缺桐葉洲地利。
在中土文廟那邊都是有功德記錄的。
那麼是不是說,這位文聖一脈的續香火者,老秀才的關門弟子,就只差“立言”一事了?
擔任了稷下學宮的祭酒,是不是就可以立言了?
比如百花福地的護道人,崔檢就曾開了一句玩笑話,我若是文廟真正管事的,非要讓陳隱官同時進入文廟和武廟。
齊芳身邊,坐著喝酒的這個中年容貌的男人,雖然穿著素雅,但是無法掩飾他身上那股雍容華貴的天然氣質,男人來自中土神洲的大雍王朝,舉國簪花的習俗,便源於他這位開國皇帝,姓崔名檢。
他跟桌對面的崔明皇,兩人都姓崔,不過大雍崔氏跟寶瓶洲崔氏並無淵源。雖說各國科舉都有探花郎,但是沒有任何一個王朝,會像大雍王朝這麼重視新科探花郎,以至於變成了崔氏的祖宗家法,每一位探花的年紀,相貌,以及才情,能否作詩,都有嚴格的要求。
崔明皇是現在崔氏的頂樑柱,未來家族的家主不二人選,早就擁有君子頭銜了,剛剛升任觀湖書院副山長。
寶瓶洲崔氏,是一個世代簪纓的豪閥大族。但是不知為何,寶瓶洲只有寥寥無幾的山巔人物,才能知道繡虎崔瀺跟崔氏家族的關係。至於崔誠,就算是如今崔氏內部的年輕子弟們,都已經不太清楚這位老人是誰了,好像這位百年前的家主,只在族譜上邊,有個孤零零的名字。
先前那場聲勢浩大的中土文廟議事,期間舉辦過三場雅集。發起人,分別是皚皚洲劉氏,玄密王朝鬱泮水,百花福地花主齊芳。
其中花主齊芳便邀請到了鄭居中,蘇子,淥水坑青鍾夫人,懷蔭,韋瀅,吳殳等貴客。
白帝城鄭居中就不去說了。
只說蘇子如今已經躋身十四境,當時青鍾夫人很快就一舉榮升為陸地水運之主,前不久又傳出消息,吳殳已經在蠻荒戰場之上,躋身神到一層。
修士,神靈,武夫,各有大機緣。
不愧是百花福地花主做東的雅集。真是一處福地!
如果不是封姨臨時改變主意,主動“翻舊賬”,在花神廟喊來羅浮夢她們,陳平安確實是打算走一趟百花福地的,只說朱斂得知自家山主以後肯定要走一趟百花福地,可能會送出那枚形若花錢的彩色繩結,老廚子就讓山主幫忙求證一事,志怪書上的某些說法,真假如何,比如花神廟司番尉是否真的能夠掌管花信,福地內有無男子仙官。
附庸風雅?朱斂和風雅,誰附庸誰還不好說呢。
空蕩蕩的大殿之內,陳平安終於站定。
官道驛路和大瀆江河就像人體的經絡,城池和湖泊便是大驪境內各條龍脈的結穴所在。
氣血雄壯,精神昂然,身強則體健,一國民心如一。觀道者憑此證道,正是道法如龍,飛昇在天。
年少時便最能體會人生無常一事,所以極少有那種意氣風發的時候,得手的,總怕留不住,未曾得到的,也不敢如何憧憬。
好像人生的每個明天總是灰濛濛的,很難有那種書上所謂天光眛爽的感受。
但是陳平安也確實有過寥寥幾次眉眼飛揚、直抒胸臆的場景,比如少年遊俠時與宋雨燒並肩作戰。在劍氣長城的戰場上頂替寧姚,與離真捉對廝殺。在牢獄內口出狂言,與觀想而出的白玉京問拳兼問劍。返回浩然,夜航船中,陣斬兵家初祖的姜赦。
霎時間整座京城微微震動,只是片刻之後便恢復平靜。
巨大的氣數漣漪一閃而過,“淹沒”整座大驪版圖,甚至猶有餘力,往寶瓶洲南邊湧去,只是在大瀆那邊明顯停頓了。
花神廟的不遠處私宅內,劉老成察覺到不對勁,高冕如今才是金丹境,對待天地異象便遲鈍了,並無感知。
老真人梁爽咦了一聲,硬著頭皮掐指一算,指尖很快便呲呲作響,冒青煙了,使勁晃了晃手,讚歎道:“好大氣魄。”
一人之輕身舉形在即,尚未真正證道,竟然就已經帶得動一國半洲的氣運了?
如果誰來當國師,都有這等天大的好處,那貧道不得趕緊多當幾個王朝的國師?
國師府,桃樹下,宋雲間抬頭望向天幕,撫掌而笑,“良辰美日上升地,證道結果見青天。”
已經將新舊兩方印章都煉化,陳平安收斂心神,對劉饗直呼其名。
身為浩然天下大道顯化的存在,隱居於一處鄉野的劉饗,立即給予最大的回應。
但是還不夠。
已經登天的老瞎子,恢復真實容貌道身的之祠,往遙遠的人間伸手一抓,再往上猛地一提。
好像強行拖拽了誰一把。
與此同時,半座劍氣長城開始轟隆隆震動不已,如平地驚雷滾動,頃刻間半座城頭竟然拔地而起,轉瞬間就與光陰長河衝撞在一起,激盪起一陣陣無與倫比的輝煌光彩,半截長城如世間最為巨大的一把飛劍,以一種肉眼可見的洗劍煉劍,脫胎換骨,這把長劍不斷粉碎,化作塵埃,紛紛散落在無垠的大海之上,最終凝練為一把真正意義上的長劍。
劍至寶瓶洲,至大驪京城,至皇宮大殿,陳平安伸手接劍。
持劍在手。
一名劍修三尺氣概千古風流萬年凜然豪傑氣。
一副真身留在原地,一尊縹緲法相,一衝而起,飛昇境飛昇青天。
竟是直接跨越了兩座天下,遊歷青冥天下。
任你白玉京再高,總還有青天在上。
整座天下的大道都要隨之震動,極高處,天幕響起一陣如絲帛撕裂的刺耳聲音,只見一雙巨手好似硬生生掰開了青天。
那人探出頭來,一雙粹然的金色眼眸,俯瞰整座白玉京。無數道官仰頭見天,這位背劍遠遊者,低頭與抬頭的餘鬥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