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九章 奇怪的合理化(第2頁)
“這書裡的邏輯居然還挺完整的。”朱翊鈞看完了整個故事集,也不得不承認寫故事的人邏輯非常縝密,因為三娘子的政治立場是完全和解派,就是大明和草原融為一體的和解派。
政治是很複雜的,每個人在洪流之中的決定,都是跟世勢緊密相關聯的,要理解政治活動和立場,需要龐雜的信息,而這本書從另外一個通俗易懂的角度上,理解了大明攻伐草原的若干問題。
這本書回答了幾個問題,第一個三娘子為何在在入京面聖後,鐵了心的要跟著朝廷走,真正的原因是國力的轉變,三娘子看到了地基上的皇帝時,就知道天變了,但書裡言簡意賅的總結為:因為三娘子是皇帝的情婦,簡單粗暴。
第二個問題就是在大明攻伐俺答汗的時候,三娘子為何按兵不動,等到板升城被攻破的當天就迫不及待的投降,真正的原因,自然是大明天兵天將的強大實力,讓人無法抵抗,同樣也是為了踐行完全和解的主張,這是和解派的合力,不是三娘子一個人的決定,但書裡總結為:三娘子是皇帝的情婦。
第三個問題,朝廷攻取了綏遠之後,居然沒有大開殺戒,而是選擇了設立綏遠,而後推行王化,三娘子仍然是綏遠地方主政之人,活躍在政治活動中,大明投入了超過三千萬銀開發礦山和馳道,大力推廣定畜,而非遊牧,大明為何要花費如此巨大的成本進行王化。
真正的原因是大明為了邊方的安定,為了綏遠的礦產,書裡總結為:三娘子是皇帝的情婦。
還有比如羊毛生意為何歸三娘子統一分配?因為大明發現草原人算不明白賬目,三娘子能算明白,算學對一些人而言,就跟天書一樣,而書裡總結為:三娘子是皇帝情婦。
總之一句話,一切都因為三娘子是皇帝的情婦,讓事情變得充分的合理了起來。
而三娘子是皇帝的情婦這件事,在草原人看來,這就是皇帝王化草原的誠意。
是的,在草原人看來,這就是誠意,書裡不吝嗇任何溢美之言,誇讚了三娘子和皇帝這段關係的美妙,誇讚了大明皇帝金口玉言,說到做到,不讓自己的女人受委屈,也讓草原人不必擔心皇帝出爾反爾。
因為惡劣的環境,草原上的收繼婚制仍然十分流行,女性在丈夫死後嫁給其叔、伯、兒子(親生子除外)、侄、甥等的行為,就是收繼婚制,所以三娘子這段關係,不會被認為是三娘子的背叛,因為三娘子本身就是被俺答汗從瓦剌搶來的,那時候三娘子九歲就嫁給了俺答汗。
在書裡,這是一個愛而不得,愛卻因為草原人生計,為了國泰民安,愛人只能別居、一年只能在送羊毛的時候見三次面、愛而不能長相廝守的悽美愛情,多少有點像牛郎織女的故事。
“簡直是胡說八道!”朱翊鈞看完了整本書,拍著桌子說道:“忠順夫人是個政治人物,我大明皇帝很尊重她為了草原和大明都能安居樂業,所做出的一切努力!”
“這本書在草原流傳極為廣泛,草原人都比較認可,綏遠布政使忠順夫人,似乎也在默許這本書的泛濫,畢竟女人當家,屬實不易。”林輔成倒是可以理解三娘子為何默認這種謠言的泛濫。
因為這種謠言的泛濫,能夠穩定她的地位,三娘子一手提拔了兩個萬戶,這兩個萬戶後來背叛了她,投靠了俺答汗,現在因為這種謠言在泛濫,這兩個萬戶現在又轉投到了她的門下。
若這種謠言為真,那在草原造反,皇帝一定會不遺餘力的平定。
潘季馴主要在河套地區,綏遠往東,都是三娘子管理,他一個女人,管起來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狐假虎威,就會簡單很多。
對於政治人物而言,名聲這種東西,也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這句話對朱翊鈞同樣適用,一切都是為了穩定統治。
朱翊鈞翻看了自己的八卦,看向了朱棣的八卦,看著看著血壓都升起來了,書裡說,洪武元年,元順帝被徐達打的逃離了北京,元順帝倉皇逃走的時候,留下了一個達妃,達妃當時已經有了身孕,後來這個達妃被朱元璋納入了後宮,三個月後生下了朱棣。
朱棣是蒙古王子,所以朱棣五徵漠北,其實就是回家,要不然每次到草原打仗就跟回家了一樣熟悉呢?
打不過朱棣,就造朱棣的謠言,獲得一些心理上的慰藉。
“洪武元年,我朝太宗文皇帝都已經八歲了,都能舞槍弄棒了!胡說八道,簡直是胡說八道!”朱翊鈞拍著桌子憤怒無比的說道:“編排當今陛下,陛下為了王化綏遠也就捏著鼻子認了,編排成祖皇帝,是可忍孰不可忍。”
“咱定稟明聖上,封禁此書。”
“那豈不是坐實了皇帝和三娘子有染?”林輔成愣愣的說道。
朱翊鈞要對這本《蒙古源流》的書封禁,造謠張張嘴,闢謠跑斷腿,很多時候,闢謠反而越闢越有人信,對付謠言的往往是另外一個謠言,大明只要封禁這本書,那就是黃泥掉褲襠,永遠也說不清了。
“兩相其害取其輕吧。”朱翊鈞想了想,還是如此決定。
其實很簡單,朱翊鈞這點謠言頂多算是風流韻事,但成祖文皇帝這個謠言,可是涉及到了親生母親的問題,朱棣要是知道草原人如此汙衊他,恐怕得從長陵裡跳出來,繼續北伐了。
“我這裡還有一本《二史考》。”林輔成又拿出一本書,推給了黃公子,這也是一本八卦。
李贄不敢置信的看著林輔成,這廝為何一回京,就開始在生死之間來回試探?
嘉靖年間的文壇領袖、鄖陽巡撫任上游山玩水、和王錫爵那個飛昇的女兒王仙姑搞到一起的王世貞寫的《二史考》,二史考裡,將懿文太子朱標、秦王、晉王變成了庶出,而非馬皇后親生。
王世貞這麼寫,是因為當初解縉在《天潢玉牒》裡也這麼寫,說朱標、秦王、晉王並不是馬皇后親生的,這玩意兒,永樂年間,朱棣就親自闢謠了。
說朱標是庶出這件事,太過於逆天了。
文臣就是這樣的,皇帝還要想事情的合理性,懿文太子朱標在歷史上的地位,是獨一檔的,這話說出去也沒人信,而文臣為了拍馬屁而拍馬屁,考慮的就很多了。
用萬曆年間的話講,解縉就沒有一點骨鯁正氣,為了哄皇帝開心,連朱標不是嫡出這種話都敢說出來。
朱標什麼身份?洪武十年開始的聽政太子。
秦王、晉王、燕王這都是塞王,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是真正統兵的王爺,不是嫡出,這麼重要的位置,歷代都城,能讓他們鎮守?
一百七十年以來沒什麼爭論,到了嘉靖年間,反而出現了《二史考》、《革除遺事》這類的書,把這些嫡出相繼變成庶出,這不是胡鬧嗎?
風力輿論就是這樣一點點的掏空認知的根基,進而塑造新的公序良俗,最終影響朝廷的決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