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九章 奇怪的合理化
官廠團造法,其實是大明朝廷對皇權的一種妥協,是政以賄成的典型,大明朝廷把皇帝拉上車,等於把皇室、皇權拉上了車,將官廠團造跟皇權牢牢的綁定在一起,誰動官廠,誰就是在挑釁皇權,賄賂就是每年一半的利潤分成。
王崇古在探索官廠團造法的時候,深入瞭解了大明國初的兩種制度,軍屯衛所制和住坐工匠制,一個是太祖高皇帝,一個是太宗文皇帝。
王崇古發現,以楊士奇為首的江南勢要豪右,在正統初年,一共七次,請朝廷將無用的龍江造船廠撲買,哪怕張太皇太后以不得變賣祖宗基業為由,第一次就拒絕了,但還是有高達七次的請命,最後付之一炬。
這個時候,王崇古就確定要把官廠團造法和皇權牢牢綁定在一起了,祖宗基業這杆大旗,連皇帝都得顧忌,哪怕是爛了、大火燒了,也不能給這幫狗雜碎兼併掉,龍江造船廠最後一場大火之後,在時光的沖刷下,慢慢成為了遺蹟。
天下人人為私,皇帝也不例外,從於謙開始主張的天下唯陛下一人公耳的政治主張,也是一種理想國,現實是皇帝也會自私,而官廠成為了皇帝的家產,就是王崇古在曲折道路里找到的不是最好,但是能用的法子。
而現在,有人又又又把主意打到了這些‘破銅爛鐵’的身上。
“鼓譟土地拋荒是官廠團造吸納了工匠勞力為起點,這只是開始,只要風力輿論影響到了朝廷決策,那麼下一步,就是撲賣,哪怕朝廷不肯撲賣,也可以讓官廠在交易行撲賣認籌。”王謙談到了侵佔公產的具體手段,其中一種是將‘效益不好’的官廠直接撲買到手裡,第二種則是緩緩圖之。
畢竟有些資產,就是晉惠帝那個痴傻兒也知道,是生金蛋的雞,比如海外種植園,只需要極小的成本維護,就能獲得極大的收益,橡膠、甘蔗、棕櫚油、紅木、椰子、蕉麻(寶鈔原料)、菸草、茶葉等等,畢竟倭奴、閹奴、黑番,都是廉價勞動力,這些經濟作物,也都是硬通貨。
風力輿論是如何影響朝廷決策?
其實也簡單,風力輿論就是通過各種陰謀論、謊言、斷章取義的進行飽和式輪番轟炸,就像是一個人拿著個大喇叭在耳邊不停的喊,久而久之,三人成虎,這些賤儒言論,不停的侵蝕著穩固的公序良俗,掏空根基之後,重塑公序良俗,進而用重塑的公序良俗去影響律法、政令、軍政、經濟等等方面的決策。
大明在一百多年前,就經歷過好多次,那就是大明從開海到閉關鎖國的轉換,就是這種風力輿論重塑公序良俗的典型案子。
朱翊鈞管不了自己的身後事兒,也沒人能管得了,但在他手裡,誰都別想!這些破銅爛鐵就是鏽穿了,碰都別想碰。
李贄和林輔成早就到了,他們一直在另外一個包廂裡候著,一直等到皇帝和王謙說完了燕興樓交易行的事兒,二人才來到了天字號包廂。
“真的是三生有幸,兩位東家,為我二人接風洗塵,一個當朝次輔獨子,一個武勳之首的貴公子,想我林輔成一介白丁,能有二位為某接風,某當真是死而無憾了。”林輔成坐在椅子上,頗為得意的說道,他的姿態非常放鬆。
朱翊鈞觀察了一下林輔成和李贄的坐姿,李贄是個狂夫,地地道道的那種狂夫,但是坐在皇帝對面還是不由自主的拘謹,屁股就半個坐在椅子上,眼睛不敢亂看,說話也不敢張狂,甚至都不敢太大聲,王謙給他倒茶,他都是雙手把茶杯舉起來。
色愈恭,禮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復。
在皇帝面前失禮,是要被拉去打廷杖的,哪怕是張居正也不例外,當然皇帝不捨得就是了。
而林輔成則完全不是,他靠在椅背上,左看看右看看,說話十分的隨意和灑脫,也很大膽。
很明顯,林輔成在李贄多次暗示之後,仍然沒有察覺出黃公子的真實身份來。
“黃公子,我在草原呢,弄到了一本書,算是奇聞一件,給黃公子閒暇時候看看樂子。”林輔成拿出一本書,作勢要遞出去。
李贄面色大變,劈手奪過去那本泛黃的書,急的滿腦門是汗,一時間李贄恨不得現在面前有個火坑,自己帶著這本書一起跳到火坑裡,這樣一來,就沒人能夠知道這本書上寫的什麼了。
“怎麼了?拿來給咱看看。”朱翊鈞略顯疑惑,讓馮保把書取來。
李贄暗道一聲完了!這下全完了。他兩手自然下垂,靠在椅背上,生無可戀,這人間已經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了,只希望陛下不要族誅,面如死灰,如喪考妣。
林輔成只覺得李贄反應很怪,剛拿到這本書的時候,李贄不也看的津津有味,怎麼就不能跟黃公子分享一下呢?
一個人的快樂分享個兩個人,就是兩份快樂!李贄根本不懂分享。
朱翊鈞簡單的翻看了一下,面色如常的看了林輔成一眼,只能說這貨,有的時候真的很聰明,有些時候,是真的挺蠢的,這事涉讖緯之事,林輔成也敢拿來給他看,膽子不是一般的大。
這本書的內容是《關於老朱家的八卦》、《朱棣在一百七十年後證明我孃親是我親孃》、《皇帝陛下和三娘子不得不說的故事》。
這本書本名叫《蒙古源流》,是一本蒙文番夷的史料,這本書本來是記錄成吉思汗、忽必烈這些蒙古可汗的書籍,但是蒙古的榮光已經作古,寫出來沒人看,所以變成了大明皇帝老朱家的八卦。
為了吸引人的眼球,當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朱翊鈞翻到了涉及自己的那一章,看的目瞪口呆,他和三娘子的緋聞在書裡有鼻子有眼兒,甚至還有大篇幅的細節描寫。
“不是,三娘子入京那會兒是萬曆元年啊,那時候這皇帝才十一歲,有心無力啊!胡編亂造能不能考慮下年齡的問題?!”朱翊鈞看著上面的內容,瞠目結舌,連姿勢都有。
三娘子第一次入京面聖,是在皇極殿的地基上,那會兒皇宮的中軸線,被一把大火給燒的一乾二淨,朱翊鈞那會兒朝不保夕,躲在李太后、馮保、張居正的鐵三角的背後,瑟瑟發抖。
李贄已經緊張到說不出話來了,他倒不是怕死,而是死在編皇帝的段子,實在是太難看了,他不能接受這種死法。
“要不說是笑話呢?”林輔成倒是頗為自然的說道。
“好嘛,還是最新篇幅的。”朱翊鈞翻動著這本書,裡面關於他的篇幅很長,已經寫到了最新,緊跟時事。
三娘子認領了一個女兒,這是報聞朝廷的,領養女兒,就是打定主意了,綏遠布政使是流官,不是世襲土司,三娘子連養子都不領養,而在這本書裡,三娘子這個領養的女兒,是跟皇帝秘密生下來,大家都叫那女兒四公主。
真就是緊跟時事,連什麼時候懷的都有非常明確的時間線,有一年三娘子入京送羊毛遇到了大雪天,那會兒沒馳道,只能在京師過年,就是那一次懷上的,孩子是在京師秘密養大的,挺過了最容易夭折的年紀才帶回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