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五百四十二章 鼎建大工裡的蠅營狗苟(第3頁)

 

    海瑞的道德很高,這也是他的缺陷,他對這些事兒,不怎麼了解,只靠骨鯁正氣,是辦不了事兒的。
 

    王崇古看完了奏疏,眉頭緊蹙的說道:「海總憲這套辦法很好,但是有一個缺陷,是他沒有注意到的。」
 

    「哦?仔細說說。」朱翊鈞立刻很有興趣的說道。
 

    「陛下,臣舉個自己的例子吧,如何掏空大同府府庫。」王崇古思索了再三,決定以自己為例子,好好講講海瑞這封奏疏裡,欠缺的地方。
 

    「陛下,大同以前位於邊方,需要修長城,也需要修營堡來點烽火示以敵情,還需要修建城牆,這都是邊方的鼎建大工,當然了不是邊方,也有可以修的地方,比如這個疏浚水路,營造廟寺之類的事兒。」王崇古開始了自己的講解。
 

    「總之就是營造。」
 

    「需要朝廷撥一筆銀子,否則這鼎建大工做不成,但朝廷財用大虧,就需要地方去想辦法,地方也窮的叮噹響,這個時候,就需要拆借,日後慢慢去還。」
 

    「拆借就得  找錢莊,一般都是找最大的錢莊,最大的錢莊是沒辦法拒絕的,就只好拆借,即便是縣衙,也有地方鄉賢縉紳可以拆借,本來,一個只需要五萬銀就能做成之事,這個時候,因為層層撲買的緣故,可能就需要二十萬銀也打不住了。」
 

    「那朝廷給了五萬兩銀子,這個時候,就需要拆解十五萬銀。」
 

    朱翊鈞眉頭緊鎖的說道:「不對啊,此項只需五萬銀,朝廷給了五萬就可以做了,還要去拆借?!」
 

    王崇古嘆了口氣說道:「所以要杜絕層層撲買,這就是虧空的最大根源,卡吃拿要反倒是一點點,但凡是反貪抓貪,抓著小事不放,而不抓大事,那就是避重就輕,藉著反覆抓貪,謀取私利罷了。」
 

    「你好像在說高拱。」朱翊鈞立刻聽出了王崇古這話音裡的意思,張居正是不反覆抓貪的,大明反覆抓貪的就兩個,一個是高拱,一個就是海瑞了,海瑞當然是想要天朗氣清,乾乾淨淨,那就只有高拱了。
 

    隆慶年間最大的貪官就在眼前,但王崇古的地位堅如磐石,根本沒有被抓到。
 

    王崇古連連擺手說道:「臣沒這麼說,陛下說的,新鄭公為人清廉,可不貪。」
 

    「你繼續說。」朱翊鈞清楚,其實王崇古承認了,他就是在說高拱,但高拱自己持正守節,從不貪腐,所以也沒有什麼值得指責的,隆慶年間,天下之主的大明皇帝都在神隱,高拱也算是盡力了。
 

    「這個時候,就有了十五萬兩的借條,錢莊借錢也是有條件的,你不能說白白借錢,就是朝廷借錢也得有利錢吧,但是這個利錢,又不好做賬。」王崇古低聲說道:「拿不到利錢,總能拿點別的什麼吧,這個時候,錢莊就說了,比如城門的那塊地,是不是可以勾記一下?」
 

    「這是勾地。」
 

    「利錢有的時候有,有的時候沒有,有利錢的拆借還好點,沒有利錢的拆借,鬼知道拿什麼換的!」
 

    王崇古的語氣裡有一些怨言,顯然是勾起了他當女幹臣佞臣時候的痛苦的回憶。
 

    現在的王崇古其實不願意面對過去的自己,那時候的他是他,現在的他也是他,兩種矛盾且又都是他的統一狀態,讓他如鯁在喉,只能用繁忙的工作,來抵消那種割裂感。
 

    王崇古也曾經寬慰自己,那時候都貪,你不貪你就是異類,你什麼都做不了!但這個理由卻無法說服他自己,因為朝裡有個海瑞,海瑞真的不貪不腐,所以這個理由是不成立的,女幹臣就是女幹臣,如論如何掩飾,都解決不了女幹臣的底色。
 

    遮羞布終究是遮羞布。
 

    王崇古最終慢慢說服自己接受了這個現狀。
 

    王崇古繼續說道:「這個錢莊拿著這個有沒有利錢都一樣的欠條,開始兜售,降點價格賣掉,變現離場,反正已經勾地,地已經拿到了,而且還維護了和地方官的關係,足夠了。」
 

    「第二家錢莊動更低的成本拿到了這個欠條,這個時候,他就去尋衙門,這錢還不還?這個時候債主換了,衙門有可能不認,但第一家錢莊的東家,會出面做東,坐到一起,吃吃喝喝,這衙門就認了這個債主。」
 

    「第二家錢莊如期拿到了一點點銀子,再次把這個債務兜售出去套現離場,第三個債主出現了,打這裡開始,衙門就不會還錢了。」
 

    朱翊鈞捉摸了一下說道:「誒,有趣啊,這不就等同於地方衙門在賣地嗎?後面不還錢了,這誰接手這個欠條,誰就虧死了。」
 

    「陛下,若是事情到這裡,那就等同於賣了地,第三家錢莊遭了殃。」王崇古重重的嘆了口氣說道:「接手的第三家錢莊有些著急,他以為自己以八萬兩銀子買到了十五萬的債務賺了錢,但衙門不認這麼債務了,這就要賠大了。」
 

    「這個時候,
 

    第三家就要著急出售,虧是肯定不會虧的,但賺是想都不要想了,如此連續倒騰幾次之後,這債務,衙門就更不認可了。」
 

    「這個時候,關鍵的人來了,有人能讓這筆債務兌現。」
 

    「誰?這種說不定連地方官都換了的無頭爛賬,找誰?」朱翊鈞眉頭緊鎖的說道。
 

    「經紀買辦出現了,把這個債務接手了,他之所以要接手,是因為他背後的人能讓衙門借這筆債務,到底是誰,這裡面說法就很大了,有很多種可能,讓衙門認這筆債,大同府的府庫,當初就是被這麼一次次徹底掏空,甚至是負債累累。」王崇古終於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完了。
 

    朱翊鈞終於聽明白了,王崇古講的始終是,如何掏空大同府府庫,一筆本來不用出現的債務,經過層層轉賣後,最後落到了私人的口袋裡。
 

    「而且還找不到人。」朱翊鈞聽完了王崇古所說的內容,最終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多次轉手的無頭爛賬,就是個天坑,一層又一層的債主,撲朔迷離,而最後接手的那個人,就在重重迷霧之後,府庫被掏空,還無法追查案犯。
 

    王崇古搖頭說道:「對啊,貪腐在發生,就是找不到人,海總憲的辦法面面俱到,唯一缺漏的就是這個地方了,藉著債務貪腐,這種事,防不勝防,但其實要治,也很簡單。」
 

    「簡單?」朱翊鈞看著王崇古驚訝的問道,這種複雜性系統性的問題,王次輔居然說簡單?!
 

    「債權不得轉讓就是了。」王崇古平靜的說道。
 

    朱翊鈞搖頭說道:「但是實際債權人可以變啊。」
 

    王崇古笑著說道:「陛下,這是銀子,過一遍手都足以膽戰心驚了,債權不得轉讓,目的是為了找到那個人,看看銀子到底到了誰的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