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五百一十章 元輔次輔,收收神通吧(第2頁)
林輔成看著光禿禿的山,車駕慢慢的靠近了高陽縣,保定府和順天府緊鄰,是京畿的輻射區,可是林輔成一走出京畿地界,就看到了流民,一隊大約三十人的流民,他們衣衫襤褸,向著京師而去,腳上的草鞋已經磨穿,身上的衣服已經破破爛爛,大多數人拄著不知道哪裡撿來的木棍,還有兩輛車,上面有兩袋糧食。
緹騎想了想,吹了個口哨,另外一名緹騎,由遠及近,交待一番後,很快,馬背上的緹騎,就將流民中的一個人給帶了回來。
“三個。”緹騎笑著回答說道:“若是明面上,負責保護目標的緹騎死了,第三個緹騎可以把消息傳回去。”
林輔成過去的時候,那些流民怪叫一聲,十分慌張的逃走了。
“林大師坐的是馬車,穿的是棉服,不是麻,而且臉上乾乾淨淨,手上也沒有老繭,一看就是個讀書人,在他們眼裡,林大師就是官老爺,而他們是流民,逃籍的。”緹騎解釋了自己阻攔的原因。
林輔成之所以知道,是因為當地的百姓都知道,這些山匪聚集之處,這七個山匪窩,有三個是高陽縣的鄉賢縉紳們養的打手,有四個則是被逼無奈,落草為寇。
三十天,林輔成在保定府轉了五個縣,路上遇到了很多很多的事兒,林輔成將這些事兒記錄詳細後,終於在八月二十三日,回到了京師,《逍遙逸聞》已經休刊了三十五日,光德書坊有三個筆正,但是寫的內容,非常無趣,王謙不缺這點賣報的錢,乾脆直接就休刊了。
而林輔成的自由說能夠茁壯成長,阻礙異化,最終對這種弔詭的循環形成阻礙。
買賣合法的現狀,減少壓迫廢除賤奴籍的買賣不合法,到異化自由之下賣的合法,買的不合法,再到賣不出去鼓譟買的自由,最終再次變成買賣合法。
林輔成要走過去,緹騎攔住了他,搖了搖頭。
林輔成用冰冷而詳細的文字,描寫了三十二個流民的慘狀,和差點被劫掠的心驚膽戰,描寫了緹騎們配合的精妙,筆鋒一轉,又說到了何氏在鬧了蟲災後不減租,上七屯百姓的苦難。
最後用極為詳細的文字,記錄了何氏被滅的慘烈,女眷被強淫,男丁的人頭被掛在了門頭上。
朱翊鈞念道:“一問:啼飢號寒餓怎忍,顛沛流離可甘心?二問:聚嘯山林禍四方,落草為寇可情願?三問:滿門俱喪何殘忍,災不減租為哪般?”
這三個問題,既是問題,也是答案。
百姓們的顛沛流離自然是不甘心的,可是這哭著飢餓號叫寒冷,肚子還是餓的,就只能顛沛流離了;明知道聚嘯山林為禍四方,必然會被剿滅,哪有隻劫富戶的山匪呢?但落草為寇又是逼不得已;何氏災年不減租,就是滿門俱喪的直接原因,但躲過了初一,還有十五,何氏慘案恐怕是必然,下一次還會慘遭橫禍。
“問的好啊。”朱翊鈞願意收藏這篇文章,甚至將其封在松脂裡,林輔成沒有撒謊。
刑部在七月二十三日,就收到了高陽縣衙的奏聞,這個滅門慘案,在當地也鬧成了兇案,很快二十五日,衙役出動,將虎頭寨的山匪剿滅了,算是有了交待,何氏滿門俱滅,虎頭寨也是死的死,逃的逃。
縣衙的奏疏主要是刑名,對整個案件的矛盾分析,沒有林輔成的清晰,甚至連何氏不減租的事情,都沒提到。
而林輔成補充了很多很多的細節。
“先生和王次輔在御書房外請見。”一個小黃門急匆匆的跑了進來,俯首說道。
“宣。”
張居正、王崇古第一時間來到了御書房,顯然,他們也看到了林輔成的逍遙逸聞,相比較縣衙簡短的奏聞,林輔成的這些細節,更加讓人能夠理解鄉野之間矛盾的複雜。
“佃戶、流民、流寇、山匪、鄉賢縉紳,圍繞著土地的產出,達到了一種平衡,不過這個平衡不是沖和,而是失序,甚至是極為慘烈的,都死了就是結果。”朱翊鈞示意張居正和王崇古坐下說話。
張居正趕忙說道:“眼下大明各級有司奏聞,只摘要,不詳細,對如此驚人的案情,只說進展,不分析矛盾,甚至有所遮掩,這是臣的失職,矛盾說乃臣所著,卻未曾用到吏治之中,實乃不該。”
“這不怪先生,賤儒現在還不肯讀矛盾說呢,死犟死犟的,跟驢似的,哪怕是讀了也不肯用,也不怪高陽縣衙,高陽縣衙也為難,說的太清楚太明白,又解決不了,不如不說。”朱翊鈞可以理解地方縣衙的奏聞為何簡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無事,這就是地方或者說官場的規則之一,這種普遍存在的現象,一個縣衙的縣令去刺破,實在是難為縣衙了。
王崇古俯首說道:“陛下,刑名的處置上,沒有問題,但刑名的奏聞,還是太簡略了,那個門房為何開門,隻字不提,理當責罰一二。”
“訓誡就是了。”朱翊鈞搖頭說道:“為難地方官,不是什麼本事,林輔成知道內情,還是縣衙主辦此案的縣尉告訴林輔成的,知縣默許的,有些話,他們想說,卻又不能說。”
說了就是激化矛盾,說了就是打破默契,知縣、縣丞、縣尉,全都是官員,他們講話是不方便的,反倒是林輔成這種不在官場上的人,說話更方便一些。
“說起來,林輔成也算是個君子了,明明是五品格物院五經博士,沿途既沒有仗著官身配驛,也沒讓人抬轎,更沒有為難地方衙門。”朱翊鈞從陳末的一封奏聞中,知道了林輔成這個人的性格。
王崇古疑惑的問道:“他不知道官身怎麼用嗎?”
有便宜不佔有些古怪,這林輔成向來沒有做過官,並不清楚這官身配驛的好處。
“倒不是,林輔成的理由是,他有錢。”朱翊鈞笑著解釋了下林輔成這個人古怪的邏輯,他可是逍遙逸聞的主筆,賣雜報,賺了點錢,非要跟何氏一樣,折騰窮民苦力,林輔成的道德,不允許他這麼做。
朱翊鈞非常可惜,林輔成過了考功名的年紀了,否則大明會少一個言辭犀利的辯士,多一個循吏。
“吏部下章各級,日後奏聞疑難大案,過三人死,還是要周細。”朱翊鈞看著張居正,明確的說道:“矛盾說學了去,就要用,就為了官考遴選,為了考而學,不頂用,用進廢退,用的多了,自然就理解深了,總是不用,就會忘記,升轉會變的困難。”
別人一直用矛盾說,越用越順手,時間一長,差距就出來了,這麼卷的大明官場,卷不過別人,就沒法進步。
“臣等遵旨。”張居正和王崇古俯首領命。
“先生,次輔啊,你們不要為了十六匹馬力的鐵馬爭了。”朱翊鈞試圖調停首輔、次輔之間的戰爭。
自從十六匹鐵馬開始小規模量產後,帝國的首輔和次輔,圍繞著鐵馬的分配大打出手,打的朱翊鈞這個樂子人,都覺得還是不要再吵了的好。
“陛下,馳道需要鐵馬啊,大明這麼大,兩千臺夠幹嘛?連京師五馳道都跑不滿,元輔那邊要鐵馬,是沒有理由的。”王崇古立刻說道:“陛下,當年高拱在隆慶二年京察大計的時候,可沒有罷免一位山西籍官吏,甚至連反貪都避著晉黨啊,元輔總是說姑息裙帶,國朝之大弊!現在看,和那高拱又有何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