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四百九十七章 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凌雲翼在奏疏中,長篇累牘的描寫了趙鵑的悽慘,是為了告訴皇帝,賣身契、強人身依附的生產關係不作出改變,這些人間慘劇,只會不斷的上演,所以需要工兵團營,需要官廠團造,進而塑造一種平等。
 


    哪怕是一種帶著不平等的相對平等,也好過現在這種局面。
 


    平等思想不是舶來品,這一點,即便是著重強調等級分明、宗法秩序的儒家,也在追求平等。
 


    孝是官序貴賤各得其宜也,所以示後世有尊卑長幼之序,在禮制之下,分工明確,各得其位,是儒家的理想國,大同世界,儒家追求貴賤有等,長幼有序。
 


    儒家講孝,同樣也講平等。
 


    比如孔夫子說: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亦講:泛愛眾,有教無類;孟子講:聖人與我同類,堯舜與人同,人皆可以堯舜;
 


    而且工匠們人心思動,都想著進官廠,而不願意在民坊,破壞了民坊的生產,解決之道,就是將這一切原罪的源頭——官廠撲賣到民間,就一切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正當大明皇帝準備出重拳,直接以邪祟妖書、讖緯蠱惑的名義,對完全自由學派重拳出擊時,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傳入了京堂,引得一片譁然。
 


    “那嘉定鬧起的操戈索契,該怎麼辦呢?”朱翊鈞看著張居正笑著問道。
 


    所有官廠可是有一半的盈利要入內帑,這撲賣官廠,就是搶陛下的固定資產!
 


    李樂到這裡也就徹底明白了,為何這些奴僕們會突然揭竿而起,甚至等不到政令的推行了,若是按著雜報的內容去做,這是斬斷了所有奴僕心中的希望,徹底斷了他們的期盼,不鬧到操戈索契才奇怪。
 


    “陛下英明。”張居正想了想,立刻說道,這事申時行並沒有錯,嘉定、太倉、崑山,是蘇州地界。
 


    即便是崇尚等級森嚴的儒家,其思想內核也包含了平等,那就遑論其他各家之言了。
 


    這次席捲蘇州嘉定、太倉、崑山的奴變,若不是因為水師的快速反應,怕是要攻破府州縣城了。
 


    朱翊鈞立刻說道:“不,申時行執行朝廷政令,難道還有錯了嗎?廢除賤奴籍之事,是通過了文華殿廷議的,是真的聖旨,是明公的決議,申時行沒有做錯,出現問題解決問題才是,而不是將責任向下推脫給執行的巡撫。”
 


    在老爺們看來,給奴僕一口飯吃是賞賜,奴僕應該跪在地上感恩戴德,脫衣罰跪這是羞辱?這是教化!
 


    除此之外,雜報的內容,還主張廢除官廠團造和工兵團營,因為這是干涉貿易的自由。
 


    生產關係轉變這件事,奴僕們無法理解,他們能理解的就只是,做陛下的家奴,能吃飽飯這麼簡單。
 


    “朝廷發來了申飭我等無能的聖旨,既然是你李巡撫的地盤,你當如何?”申時行說起了後續的處置,大明水師要回巢,那麼如何安置?
 


    李樂看完了聖旨,咬牙切齒的說道:“自然是工兵團營了,先讓這些奴僕忙起來,閒則生變,我親自去討要身契,不給把家給他抄了!年底之前,南衙十四府全都要普查丁口,廢除賤奴籍!”
 


    萬士和十分及時的彙報了這種變化,松江府、南衙十四府、京堂,出現了數家以完全自由為主張的詩社,而這些詩社刊載各種文章,聲量立刻蓋過了林輔成的《逍遙逸聞》,並且迅速席捲大江南北。
 


    “民為邦本,本固邦寧。”
 


    “我本來以為,催化了嘉定奴變的原因是松江府完成了廢賤奴籍,刺激的本就緊張的局勢,但其實完全不是如此,是主張絕對自由的詩社書坊,鬧出來的亂子。”申時行又拿出一份雜報,嘉定靜遠書坊印的雜報,徹底激化了矛盾。
 


    “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抓緊安撫嘉定地區的奴變,一旦從奴變演化到民亂,就十分危險了。”
 


    相比較之下,民亂這點事兒,能叫事兒?
 


    嘉靖、隆慶、萬曆初年,鬧出來的民亂還少嗎?
 


    只需要將群情激奮的奴僕安撫下來,許下限期普查丁口、完成廢賤籍、身契的承諾,再以軍兵組織工兵團營、官廠團造安置,在限期內兌現承諾,這奴變真的不算什麼,以前沒有這些工具的時候,張居正都能擺平,現在有了這些工具後,更加簡單。
 


    李樂得感謝申時行。
 


    這一刻李樂只有慶幸了,問題比李樂想象的更加嚴重。
 


    張居正俯首說道:“蘇松地區富碩,蓄奴成風,尤其是開海後,大量人口湧入蘇松,讓此地蓄奴之風愈演愈烈,江南操戈索契之事,一直存在,只是沒有鬧得如此厲害。”
 


    這還沒走呢,一聽說水師要走,蘇州地面的遮奢戶們就跑到了嘉定縣衙哭爹喊娘,又是哭又是鬧,越聚越多,這是生怕水師走了,這幫聚嘯山林的奴僕,捲土重來,繼續操戈索契,破門滅戶。
 


    李樂趕到嘉定的時候,申時行已經抑制了奴變的進一步擴大,甚至開設了粥棚,不讓矛盾進一步激化。
 


    金色蛤蟆爭努眼,翻卻曹州天下反的天補均平;
 


    “申時行在松江府廢除賤籍,銷燬身契後,直接導致了臨近的嘉定、太倉、崑山奴僕的奴變,也不僅僅是因為絕對自由的風潮,因為還沒有那麼快向下蔓延。”
 


    他對著皇帝簡單的說了一下想法,具體執行由應天巡撫、松江巡撫、松江鎮水師來執行,而蘇州府上下官員,要一體申飭,官降三級,等到完成普查丁口和廢除賤奴籍之後,再做恢復。
 


    申時行的性格,在張黨之中,算是保守和溫和的,而且多少有點不爭不搶,可是機會就在眼前,申時行就不得不改變,他真的很想進步。
 


    這句話,根本就不是基於看熱鬧不怕事兒大的樂子人角度,而是陛下,想要加速,加速還田,加速生產資料的重新分配,加速強人身依附關係的破除,哪怕是藉助民亂的力量也在所不惜!
 


    但其實仔細想想,陛下也不是那種追求無序,用最激烈手段解決矛盾的人,只要不讓陛下陷入完全的絕望,一切都好說。
 


    “以前沒發覺你有這麼大的企圖心。”李樂有些疑惑的說道:“你以前那個不爭不搶和稀泥的勁兒呢?”
 


    申時行在被問到的一瞬間,恨不得把泰西特使們通通砍死,這樣一來,就沒有友邦驚詫了。
 


    以風力裹挾朝政,這種事,發生了一次又一次,搶你皇帝點固定資產罷了。
 


    大明想要完成還田,需要更多的力量,陛下一直在不斷的積蓄著力量。
 


    林輔成這個自由派的魁首,已經名存實亡了,這個時候,林輔成意識到,自己聲名大噪,根本不是什麼偶然,也不是命運的饋贈,而是早就暗中的標好了價格。
 


    斟鄩(夏朝首都)的百姓指著太陽而咒夏桀: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大澤鄉的那一聲怒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陛下。”張居正就知道!自己當初沒看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