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二章 天道偏偏負善人,世事翻騰似轉輪
無論戶部想要推行鈔法的意志有多麼堅決,大明目前都沒有推行鈔法的必要土壤,在推行鈔法這件事上,戶部表現出了不符合保守派的積極。
“陛下,在臣看來,理應以官道驛路上遍佈的驛站,推行銀票,而不是鈔法,銀票相比較鈔法,更加容易防偽,不易被人仿造。”兵部尚書曾省吾提出了自己的觀點,承兌匯票或者說銀票,更加適合大明。
實話說,曾省吾對朝廷的信譽,也不樂觀,鈔法倉促上馬,最後一定會鬧得一地雞毛,反而讓朝廷顏面盡失,在海外發行一下,探探路再說不遲。
曾省吾說的銀票,起於北宋年間。
早在北宋初年,**成都就出現了專門為攜帶鉅款的商賈,經營現錢保管業務的銀票鋪戶,存銀或銅錢的商賈,會收到一份銀票,楮紙製作,上面會蓋有騎縫章,和騎縫書押,用來防偽,銀票在銀票鋪戶承兌的時候,需要繳納3%的保管費。
這種不是大明寶鈔這種紙鈔,更像是一份彼此認可的契約合同,或者說是記賬類貨幣的一種。
宋真宗景德年間,益州知州張泳對銀票鋪戶進行整頓,剔除不法之徒,專由十六戶富商經營,至此銀票鋪戶的經營被納入了朝廷的監察之下。
曾省吾認為這是當下最好的方式,銀票是契約支票,它的契約是雙方的,而不是像寶鈔那樣,發多少、發什麼樣式,全由朝廷說了算,只有自上而下,那不是契約,是壓榨。
“兵部真的是好算計啊,工部鑄通寶壓印銀幣,也就算了,兵部這是打算把手伸進戶部不成?”張學顏一聽,面色極為難看的說道。
官道驛路上的驛站歸兵部管轄,那麼承兌匯票這種支票性質的記賬類貨幣發行權,就掌控在了兵部的手裡,戶部才該掌錢糧,但現在一個個都在挖戶部的牆角!
曾省吾笑著說道:“誰讓鈔法敗壞了。”
你自己戶部守不住自家的地盤,怪到他們兵部搶地盤了?民信局的出現和經營模式,讓兵部眼前一亮,有一個始終困擾兵部的大難題,終於被兵部的明公們找到了出路。
官道驛路的虧損問題。
大明有各種各樣的山人能獲得‘馬牌’,馬牌代表官身,利用馬牌可以在驛站配驛,這就是各種山人挖朝廷的牆角。
萬曆三年時,驛站每年消耗錢糧折銀高達三百一十三萬銀,非奉公差的官吏、有功名在身的士大夫、各種遊山玩水的山人無視限額,任意徵用驛站驛卒和車馬,各級官衙濫發勘合。
在此支出盤清楚之後,引起了科道言官的上諫,各種裁撤驛站的風力輿論層出不窮,將虧損嚴重的驛站革罷,減少朝廷負擔。
張居正在萬曆三年上《給驛條例》,對驛站進行了嚴格配驛制度,取消了官身堪合永久制度,任何私家不得竊取公門,勘合只能自己使用,只准帶一個隨從,萬曆四年,驛站消耗錢糧降低到了2187832兩,節省了94萬銀,驛站數量,從337處,增加到了403處。
比如這個官身堪合永久制度,有的人手持的堪合,甚至是爺爺的爺爺留下來的玩意兒,按理說堪合都應該隨用隨消,某項差事做完了,堪合應該收回,但這種爛事,官僚內部上下皆獲利,自然沒人管。
張居正管了,而且還落到了實處。
朝廷給的答案是,收緊馬牌的發放,將堪合條例執行到位納入考成,有出必有還,等同印綬,不得竊公為私,這的確讓驛站的傷口變小。
但驛站仍在虧損,而承兌匯票的3%保管費,就是驛站能夠自負盈虧的最好辦法。
“兵部打的算盤,我在戶部都聽到了!不就是看著民信局每年盈利無數,眼饞了嗎?就驛站那四面漏風的樣子,誰會願意用朝廷的驛站承兌?銀子交到驛站手裡,再想拿出來,難如登天!”張學顏立刻攻擊起了驛站的管理。
曾省吾略顯無奈,這過去譚綸在的時候,戶部哪敢這麼對兵部蹬鼻子上臉?現在大司馬病重,曾省吾這個剛剛上任的少司馬,也只能硬著頭皮說道:“兵部的驛站管理也就是四處漏風,大明寶鈔局可是從洪武二十六年,爛到了今天!孩子都知道寶鈔比廁紙還不如!”
曾省吾的攻擊力直接拉滿,戶部這個一百步的糜爛程度,怎麼好意思嘲諷兵部的五十步糜爛!
好歹驛站的組織架構還在,這兩年還新增了數十處驛站,隨著《給驛條例》的推行,驛站的經營逐漸轉為了良性,戶部的寶鈔局,壓根連衙門都沒了,寶鈔局提舉,多由郎中兼任,好意思說兵部管理不善?
“哼!我看誰會用驛站的承兌,他敢用才是瘋了!存進去好好的,取不出來了,到時候,討要無門,圍困驛站,又是違逆,我看哪個商賈敢承擔這種風險!”張學顏立刻換了個進攻的方向,驛站的承兌匯票,民間根本無法認可。
這裡面有個根本性的問題,朝廷是強權,可以無任何損失的違約,商賈討要求告無門,還不如用民間的民信局。
曾省吾立刻大聲說道:“試點,試點你懂不懂?哪有什麼政令,可以一下子鋪開
!稽稅房到稽稅院,稽稅之事從南衙到南直隸、浙江、湖廣、福建,也不是一蹴而就,是一步步走來的!徙木立信後,商鞅變法才得以推行,信譽的建立,彼此的信任是一點點累積出來的!”
兵部和戶部在文華殿上吵起來了,內閣三輔臣,張居正、王崇古、王國光眼觀鼻鼻觀心,化身裝糊塗的師爺,萬士和看著陛下不說話,也不站出來調和,任由兵部和戶部在文華殿上喧鬧。
文華殿上的糾儀官,大家也都是看熱鬧,只要不動手,吵幾句而已,沒看到月臺之上的陛下,正一副興致盎然看熱鬧的模樣嗎?
御門聽政的最大樂趣,看著帝國明公吵架,朱翊鈞也不勸架,他甚至想大聲喊,打起來,打起來!
朱翊鈞其實在看張居正上的一道奏疏,《格物總論貨幣疏》,說的是貨幣的變遷。
張居正將貨幣分為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商品貨幣,也就是以某一種特定的商品作為交易媒介,中原最古老的莫過於貝幣了。
賄賂、貧賤、賒賬、貴、賭、贈、費等等一系列跟錢有關的字,都是貝字旁,在很古老的時候,中原用過貝幣當一般等價物,比如《鹽鐵論·錯幣》曰:夏後以玄貝。《尚書·盤庚中》曰:貝者,水蟲,古人取其甲以為貨,如今之用錢然。
而這種商品貨幣,在海外,仍在沿用,在北美洲東部的弗吉利亞地區和馬里蘭地區,就是用菸草去作為貨幣使用;而秘魯總督區則是使用一種貝殼串珠作為貨幣,6個白色有孔小珠或3個黑色有空小珠的貝殼合計價值一個雷亞爾銀幣,比較有趣的是,墨西哥總督區使用玉米作為貨幣。
這都是典型的商品貨幣。
在商品貨幣之後,就是錢法,即金屬鑄幣。
中原是從先秦開始鑄造各種銅錢,一直到後來的五銖錢,再到現在的萬曆通寶,黃金白銀黃銅,是天然的貨幣,也是被廣泛接受和認可的,金屬鑄幣的缺乏,不僅僅體現在大明,整個世界也是如此,泰西各國的鑄幣,要從羅馬說起,羅馬的銀幣里根本沒有銀,也是泰西廣為流傳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