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四百四十七章 在死亡的邊緣試探


    大明的人才遴選機制,從科舉到官場,一步一坎兒,每一道都是生死關,過不去就是一輩子,考中了舉人的范進變得瘋魔,不是虛妄的荒誕,是魔幻的現實,更是階級的跨越。

    從數以千萬計的讀書人捲到每三年三百人的進士,已經是人間龍鳳了,而後才會進入官場繼續卷,最後捲到大明的京堂,捲到六部明公,捲到文華殿,捲到內閣。

    每一個內閣的輔臣,性格雖然不同,可他們世事通明,人情練達,他們對大明的問題非常非常清楚,甚至有自己的想法去解決這些問題,但是從來沒有人想去切實的解決這些問題,不是不會,也不是不能,而是不去做。

    楊博不是不懂天下之弊,但他不去做,王崇古用實踐證明了,他真的很懂大明,但在捱揍之前,也沒有做,萬士和剛入朝的時候,糊弄小孩子,他們對大明的弊病是很清楚的,甚至熟練掌握了祖宗成法。

    張居正做了,他帶著一群很勇敢的人,戚繼光、王國光、譚綸等等,一起做了。

    王崇古要地位,他是次輔是官選官的頂層建築;王崇古要權勢,朱翊鈞可以讓他當次輔,權勢滔天;王崇古要青史留名,朱翊鈞用皇權支持他的所作所為,實現他那些看起來有些離經叛道的主張。

    但唯獨,張居正的命,朱翊鈞不會給。

    張居正看病這幾日,朱翊鈞沒有進全楚會館,而是每天過來一趟詢問,一直到七天後,張居正已經完全康復之後,朱翊鈞才邁過了全楚會館的門,走了進去。

    “臣拜見陛下,陛下萬歲金安。”張居正的心情頗為複雜,倒不是因為難堪,他活到這個歲數,病不諱醫的道理,他很清楚,雖然治療的位置頗為不雅,但命更重要,他心情複雜主要是這短短七日,陛下的做法。

    程門立雪的故事裡,楊時和遊酢要拜見‘朱程理學’的儒學大家程頤,因為程頤在休息,楊時和遊酢一直等在門外,天空下起了大雪,一尺多厚,程頤才醒來,這個故事,表現了楊時和遊酢求學的赤誠,對學問的尊重,以及尊師重道,而程頤在這個故事裡,也被賦予了極高的價值,他作為大儒,值得被等待。

    土木堡之變後,也先進攻京師,被于謙、石亨、範廣等人組織軍兵抵抗在京師城外擊退,景泰三年,于謙痰疾越來越重,重到迷走神經痛,半夜睡不著咳嗽連連,景皇帝朱祁鈺知曉于謙的痰疾需要鮮竹,而那個時候,整個京師,只有萬歲山有鮮竹,朱祁鈺作為皇帝親自到景山,親自伐竹取瀝。

    這個故事裡,是景皇帝朱祁鈺的禮賢下士,也是為于謙賦予了價值,于謙擊退瓦剌人、迎歸明英宗、維護了帝國的穩定和社稷的存續,西晉末年晉懷帝晉愍帝兩帝被俘,西晉滅亡,北宋末年宋徽宗、宋欽宗被俘,北宋滅亡,唯獨大明,皇帝被俘的情況下,仍然擊退了敵人,並且把俘虜皇帝給要了回來。

    于謙確實值得被賦予這樣的價值,因為他做的事,在中原漫長的歷史上,也是唯一的一次。

    張居正捫心自問,自己值得被皇帝在門前等七天嗎?他值得陛下如此賦予價值嗎?張居正只是覺得自己做了自己作為首輔該做的事兒,陛下一口一個元輔先生的叫著,他這些年只是盡忠職守了。

    大明至高無上的皇帝,挺過了主少國疑的艱難,終於成為了帝國真正的帝君,擁有十萬京營銳卒的陛下在反覆的矛盾衝突中,不斷的果斷抉擇,早已經不需要他這個首輔再扶著前行了,這個時候,張居正反而成為了陛下將大明揉捏成自己形狀的絆腳石。

    戚繼光封公之事上,張居正兩次反對,陛下辯論不過甚至耍無賴,張居正覺得自己已經成了絆腳石,他的骨子裡是個保守派,他的路線大部分都是圍繞著皇權進行,是正經的保皇派。

    客觀而言,張居正認為自己只是做了一些自己應該做的微小工作。

    所以,當張居正知道,至高無上的大-->>
                                         
明皇帝,每天都會到全楚會館的門前來,仔細詢問病情、恢復、水食、下人等等情況後才會離開,這一情況是今天早上康復後,張居正才從遊七的嘴裡知道的。

    不應該啊!

    這是張居正得知後的第一反應,按照歷史經驗而言,這個時候的他,就該死了,連楊士奇在明英宗長大之後,都被明英宗一腳踹開了。

    “先生免禮。”朱翊鈞完全不知道張居正的內心如此的波濤洶湧,張居正這種老怪物,早就不是喜形於色的少年了,反倒是朱翊鈞露出了一個陽光燦爛的笑容,像個孩子,一如當初,不過從大男孩,變成了大丈夫。

    朱翊鈞繞著張居正轉了一圈,轉頭對著張宏說道:“好好好,吩咐下去,今天在全楚會館用膳。”

    張居正生病後一直有股暮氣,雖然他不說,但朱翊鈞能感覺到,現在暮氣盡數褪去,又變成了帥老頭,甚至有了幾分朝氣,不得不說,老天爺給了張居正天大的才華,也給了他樣貌,年輕時候的他,定然風流倜儻。

    又能為大明繼續賣命了,朱翊鈞又可以繼續自己的不務正業了。

    明成祖朱棣其實也挺不務正業的,永樂六年後,朱棣不是在北伐就是在準備北伐。

    “陛下,王次輔到了。”一個小黃門俯首稟報。

    “宣。”

    朱翊鈞很喜歡全楚會館的格局,他的西苑就是仿全楚會館營造的,前院文昌閣辦公,後院是生活起居的家,他十歲的時候,就跑到全楚會館轉了個遍,那次是緹帥朱希忠離世,請戚繼光回京營主持,朱翊鈞拿著帶著血的遺書,找到張居正,逼張居正徹底放戚帥自由。

    彼時戚帥是隸屬於張居正的門下,一句門下走狗,道盡了戚繼光對大明、對中原、對中國的炙熱而純淨的愛,寧願給人門下走狗,也要海波平,也要北虜不得進犯。

    “拜見陛下,陛下聖躬安。”王崇古來恭賀張居正痊癒,也不是空著手來的,他帶了副字畫,而且還帶了王謙過來。

    王崇古在張居正生病這段時間,是不方便到這裡來,萬一張居正真的在看病時出了問題,王崇古的探望就是被攻訐的把柄。

    “免禮。”朱翊鈞在文昌閣見到了王崇古,離吃飯的時間還很早,大家都在書房說話。

    除了王崇古,其他人是沒有資格現在前來恭喜的,只有明日他們才能過來拜見恭賀。

    帝國皇帝、首輔、次輔這個時候齊聚一堂,是為了劃分利益,戚繼光剛剛拿下了板升,向著河套挺進,關於河套的利益分配,就是接下來朝中黨爭的重頭戲。

    爭歸爭,但黨爭不應該變成黨錮,鬥而不破,在矛盾中相繼發展,是當下大明朝堂的局勢。

    張居正剛剛痊癒,就開始繼續為帝國操持了。

    “元輔看病的這段時間,咱們京師可謂是風平浪靜,連那茶館,都是交頭接耳,不敢大聲說話,今日來全楚會館,街上又開始熱鬧了。”王崇古開始扯閒篇,進入會談的主題之前,需要寒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