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九章 羊毛來了,韭菜就沒了
大明新的兵部尚書是個保守派,這是他一貫以來的政治主張。
而且非常明確。
在他看來,大明現在的目光,應該看向海洋,而不是陸上,對於陸上的開拓,羈縻就完全足夠了,在兵部歷次部議上,寫滿了曾省吾對復套的反對。
根據《矛盾說》、《生產圖說》、《階級論》等等皇帝牽頭組織的政治制度大思辯的內容,曾省吾認為,大明現在並不適合復套,甚至不適合陸上進一步開拓。
矛盾說講輕重緩急,講主要次要矛盾,在曾省吾看來,河套、大寧衛的丟失不是一朝一夕,而是從永樂年間寧王府內遷就開始了,一直持續到了正統年間,才徹底完成了收縮。
河套、大寧衛的主要矛盾是生存的根本問題,大明內地遷往這些地方的漢民,無法在這裡生根發芽才是根本矛盾。
就像是在一片極為荒蕪的土地上,灑下了種子,沒有足夠的雨露恩澤,不能存活一樣。
河套的丟失,不是大明遇到了昏主,也不是大明邊方軍民頑劣不肯戍邊,是生存的根本問題引發的不可調和的矛盾。
包括了奴兒干都司的僵化,也是基於這個根本問題造成的失控。
按照生產圖說而言,生產圖說講生產、生產力、生產關係,就是在當下環境下,人改變自然的能力不足,導致了河套、大寧衛、奴兒干都司的丟失,生產力如果充足,人能夠改變自然,更多的鐵器保證在貧瘠的土地上耕種,更豐富的水利設施能夠保證灌溉,生命自己就會找到出路。
就像是現在遼東的開拓如火如荼的進行,李成梁擴張多少,大明百姓就能耕種多少,肥沃的黑土地、每年十二寸以上的降雨量,哪怕是寒冷也無法阻擋百姓們墾荒的熱情,因為一年一熟,也可以養的起一家老小。
曾省吾的反對是基於事實說話,大明在大寧衛開拓速度不及遼東也是事實。
按照階級論,朘剝是階級存在的根本原因,草原簡單的社會結構,讓朘剝充滿了血腥,但是不完善的階級,也讓朘剝的力度變小,草原殘酷的競爭之下,反而讓部落的肉食者對壯丁(僅壯丁)更加溫和的朘剝,而大明的制度更加完善,社會結構更加複雜,朘剝能力更強。
而大寧衛、河套、奴兒干都司、西域等等,都是土地的承載能力不能承受中原王化,承受不住多級壓迫和朘剝。
而海外的土地擁有豐富的可承受中原王化的地區,大明不應該將過多的精力放在陸上開拓上,解決了部分危及國朝存續的危機後,就應該將重心轉移到海外。
元緒群島如火如荼的開發就是對比的案例,福建、浙江沿海地區的一些漁民,對著媽祖娘娘磕頭,就直接出海到了元緒群島,同鄉們在元緒群島有了田產,甚至還有了奴僕,讓人嫉妒的眼紅。
除了基於陛下理論基礎的意見之外,曾省吾還站在了軍事角度分析了為何不在陸上發生戰爭。
大明在海上征戰具有壓倒性的優勢,而且戰場發生在海外,即便是戰敗,也是船隻、軍伍的損失,大明是可以緩慢恢復這些損失,而且海外的敵人更加弱小,即便是不可一世的日不落帝國西班牙,也沒有能力在海上和大明進行直接衝突,無敵艦隊還是近海水師,在大明沒有擴張到泰西之前,不會有直接衝突。
而海外的爭奪更加有利於大明。
天高水長,海外戰敗的噩耗,並不會對大明造成根本影響,因為實在是太遠了,大明的臣民們不能感同身受。
而陸上爆發的戰爭,一旦戰敗,會有巨大的損失,從土地的丟失,對大明腹地國力的惡劣影響、到人心聚散等等。
曾省吾是個保守派,這是他的一貫政治主張,他是否將自己的主張進行了實踐?
有,也沒有。
他的實踐,主-->>
要集中在擴張水師,從三萬人到九萬人的擴軍,曾省吾做的很好,他沒有實踐的內容,便是他在實踐中,用行動支持了大明朝的陸上擴張,而不像他說的那樣反對。
大明京營的清汰和補充、大明京營的軍備營造、邊軍的全餉、武將的遴選、講武學堂掌令官和庶弁將的徵召等等,曾省吾都做的很好。
曾省吾被譚綸說服了,譚綸告訴曾省吾:
說那麼多的屁話有屁用,俺答汗一旦死了,俺答汗建立的金國就會變成安南,他豎的那杆大旗,就會一直在草原上飄蕩,大明什麼時候才能收復河套?難道指望後人?自己都指望不上,去指望子孫?
邊民只認虜酋,不識王旗,賊據河套,侵擾邊鄙將百年,河套、古朔地方,三代以來悉隸中國!詩曰: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於襄!(周王傳令給我,前往朔方築城。威儀不凡的南仲大將軍,掃蕩玁狁獲得了勝利。)
譚綸的意思很明確,是否能夠真正實現河套、大寧衛實土郡縣不重要,沒有俺答汗對大明很重要。
大明把這片土地打下來,隸屬於中國之後,再討論如何治理,即便是無法實土郡縣,也要將法理打回來,以圖日後,否則就沒有日後可言了,日後生產力足夠卻失去了法理,這才是痛苦的事兒。
即便是最後只做到了軍事羈縻,也是十分有必要的。
海外再多的土地,那也是天高水長,大明朝廷鞭長莫及,可河套就在大明的肩膀之上,如何能棄之不顧?
曾省吾沒法反駁,所以被說服了,他仍然堅持自己的主張,也支持陸上開拓,這很矛盾,這很擰巴,所以,曾省吾不是激進派,是保守派。
譚綸老了,他似乎看到了幻覺。
他似乎看到,他站在大攆之上,等著陛下的聖旨,軍隊甲冑分明的站在都城的郊外,繪有龜蛇鷹隼的大旗,在浩浩蕩蕩的風中獵獵招展,自九天之上傳來的出征的天語綸音,眾多軍兵敲動著戰車的木轅高聲呼和,旗幟漫空飛舞,圖案斑駁又鮮明,身後是送行的百姓,臉上帶著愁容和憂顏,似乎在擔憂遠行的兒郎是否能夠順利歸來。
譚綸不停的告訴自己,這是幻覺,自己已經老到不能動了,已經無力出戰,皇帝擔憂他的身體,甚至不讓他總督軍務,怎麼可能讓他繼續帶兵?
虛幻和現實,分不清,真的分不清。
現實裡,譚綸的長子譚河圖在身邊伺候著,偶爾會對譚綸說兩句,卻沒得到回應,慢慢的譚河圖不再說話,譚河圖是真實傷心的,山一樣的父親,倒在了病榻之上,甚至連回話都是斷斷續續。
譚綸看向了臥房門前的布簾,布簾之外,似乎來了許多的客人,他們在外面不停的說著話,譚綸聽不清楚究竟說了些什麼,但他很快就意識到了,布簾就是生與死的界限,布簾將活人和垂死之人隔開。
來看望譚綸的客人們,並不願意在房間裡多逗留,來的客人總是問譚河圖:爾父好點了嗎?譚河圖只能點頭說:會好的,會好的。有些嘴拙之人,說不出討巧的話,就左顧而言他,詢問譚家子孫的學業,詢問譚河圖是否世襲了錦衣衛指揮。
所有人都在極力避免正面提及死亡二字,這不奇怪,大明人素來喜歡大團圓,不喜歡生死離別。
所有人都是說兩句,將手裡拿著的東西遞給譚河圖就到外面,和他人繼續討論著家長裡短,譚綸偶爾清醒,也只是看著那些客人們送來的禮物,他都快死了,這些東西又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