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三百七十二章 放不下,不想放下(第2頁)

    鎮痛的原理其實就是騙,欺騙你的腦子,你一點都不疼。

    俞大猷對這種藥非常抗拒,這種明明應該很疼卻不疼,脫離掌控的感覺,俞大猷不喜歡,他都疼習慣了,突然不疼了,反而有點空嘮嘮的,生活裡缺了些什麼。

    李時珍和陳實功不聽話,他們沒有停止熬藥,仍然希望能再留一留,可是天人五衰,李時珍、陳實功真的盡力了,俞大猷的情況和譚綸、高拱不同,俞大猷是身上的傷太多太多了。

    舊傷復發,就像是無窮無盡的螞蟻在傷口上爬一樣,尤其是冬天。

    “陛下還是不肯來嗎?”俞大猷無奈,他自己的身體他很清楚,但人老了,說了不算了,他也懶得多說,只是連張居正都來過了,陛下仍然不肯過來。

    俞大猷想到了陛下,露出了笑容,陛下心裡擰著疙瘩,當初在見過了朱希忠和朱希孝,剛見過就兩人撒手人寰了,陛下總覺得是喪門星,遲遲不肯來,是怕自己的厄運如影隨形。

    俞大猷沒有在自己的將軍府,而是在講武學堂,這是他在人間留下的最後一點痕跡。

    除了平倭之外,就是這個講武學堂最讓俞大猷牽掛了,這裡是培養庶弁將,也就是基層軍官的地方。

    俞龍戚虎,這是人們對他俞大猷和戚繼光的評價,自從萬曆三年將松江水師完全交給了陳璘之後,俞大猷回京,就一直擔任著一個不引人注意,但極為關鍵的位置,講武學堂祭酒。

    京師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陛下器重他俞大猷,是在提防戚繼光。

    戚繼光掌管了京營,可是俞大猷掌控了庶弁將,同樣,俞大猷還掌管了京營銳卒、墩臺遠侯遴選入錦衣衛、北鎮撫司的職責,京營十萬強兵在戚繼光手中,而俞大猷掌控了京師、皇宮的戍衛,戚繼光就是真的黃袍加身,有俞大猷這個堅不可摧的盾牌在,戚繼光也不能得逞。

    俞大猷對此的評價就四個字,小人之見。

    俞大猷回京時就是養老,他並不能承擔這種重任,和戚繼光做了半輩子的戰友,俞大猷太清楚戚繼光的實力了,戚繼光真的想,當初京營只有一萬人時,俞大猷就攔不住戚繼光了,趙夢祐也攔不住戚繼光,戚繼光有想法,陛下早就已經去見先帝了。

    陛下對文張武戚的信任,是一種不顧一切,賭上性命的信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當然也只有張居正和戚繼光二人了。

    在俞大猷看來,陛下、張居正、戚繼光,其實都是一類人,他們要的東西不復雜,就四個字,大明再興。

    “俞帥,俞帥,陛下到了!”一個小黃門生怕俞大猷沒有聽到陛下駕到的呼喊聲,在俞大猷耳邊大聲的喊道。

    “沒聾呢,伱小點聲!”俞大猷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他的確是老了,聽力的確下降了不少,但還沒到聾的地步。

    朱翊鈞到了,他還是親自過來看了看,他知道,無論有沒有自己的厄運,似乎都留不住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了。

    沒有奇蹟發生。

    俞大猷看到了一個人影,龍行虎步的走了過來,他知道是陛下來了,陛下的身影,他還是能認出來的。

    “臣已經起不來了,還請陛下恕罪了。”俞大猷想行禮,奈何身體不允許,試了兩次,最終只能放棄。

    “無礙。”朱翊鈞坐到了俞大猷的身旁,看著俞大猷望著的方向,什麼都沒有,不知道俞大猷在看什麼。

    “陛下,這兩棵參天大樹是當初陸炳種的。”俞大猷說起了舊事,他親眼看到陸炳種下,現在已經亭亭如蓋矣了。

    參天大樹?

    朱翊鈞用力的攥緊了拳頭,那邊什麼都沒有,但俞大猷說那裡有陸炳種下的兩棵樹。

    人要離開的時候,總是能看到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那是生命在最後時刻,回溯在人間短暫的歷程。

    俞大猷的記憶有點模糊了,他略微有些失神的說道:“嘉靖三十八年還是什麼時候來著,臣和戚帥攻打岑港,那是倭寇的巢穴,很不好打,但殺倭寇,那不是有手就行的事兒?戚繼光殺了三千五百倭寇,臣少了些,只有三千三百級首功。”

    “但當時朝中嚴黨和清流斗的你死我活的,清流的御史李瑚,因為黨爭彈劾胡宗憲剿倭不利,順帶手,把臣和戚帥給一起彈劾了,戚帥攻破了岑港有功,臣就被下了大牢。”

    “當時,忠誠伯左都督緹帥陸炳,到了天牢裡來見臣,陸炳可比臣還要年輕七歲,陸炳花了不少銀子,買了臣的命,才從牢裡放了出來。”

    陸炳,道爺的奶兄弟,是道爺一輩子唯一可以徹底放心信任的人,無論是放火燒還是宮女行刺,道爺都可以把自己的命交給陸炳,陸炳沒有辜負這個信任。

    陸炳救了很多很多人,多到陸炳自己都不知道救了哪些人,但凡是對國朝有用的人,陸炳都會下力氣救。

    “那時候花了多少錢?”朱翊鈞還是第一次知道,俞大猷和陸炳居然還有這個關係。

    “嚴世藩那裡送了十二萬銀,徐階那裡送了七萬,後來又給了十萬,那個御史李瑚才肯放過臣。”俞大猷靠在椅背上,說了一個數字,一共二十九萬兩,陸炳才買下了俞大猷的命。

    “其實是世宗皇帝在救臣,陸都督哪來的那多銀子,他要真的有那麼多銀子,世宗皇帝就該擔心了,這些也本就是清流和嚴黨上貢的錢。”俞大猷還是解釋了下這筆錢的來源,就是走個賬的事兒。

    “徐階就是比嚴世藩更貪。”朱翊鈞氣壞了,站起來走了兩圈,才坐下來依舊氣呼呼的說道。

    清流真的比嚴黨好嗎?若是真的,海瑞就不會在《治安疏》裡陰陽怪氣世風日下了,海瑞愛講實話,也只講實話。

    俞大猷有點冷,他抓著毯子緊了緊,繼續說道:“陛下以為,當初撐著嚴黨屹立不倒的底氣是什麼?”

    “東南倭患。”朱翊鈞說出了答案,嘉靖二十一年之後,人人都在倒嚴,但是人人都倒不成,朱翊鈞認真研究過當年的黨爭,他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俞大猷在笑,陛下軍事天賦的短板,都補到政治天賦裡面去了,說起當年的清流濁流之爭,都在吵什麼骨鯁正氣,吵什麼徐階的功勞,吵什麼嚴世藩多智,能糊弄的嘉靖皇帝團團轉。

    俞大猷覲見過嘉靖皇帝,道爺一點都不好糊弄。

    嘉靖皇帝真的離不開嚴嵩、離不開嚴世藩?徐階這幫人的才智真的不如嚴世藩?這天下能人多了去了,東南平倭大業,才是嚴黨屹立不倒的根本,陛下能看得出來。

    還是這倭患,不得不平,大明兩線作戰,跟俺答汗打的你死我活,東南還在平倭,只能默認讓嚴黨囂張跋扈了,因為胡宗憲真的在平倭,而不是和晉黨一樣,玩養寇自重的把戲,弄的朝廷焦頭爛額。

    嚴嵩拿了聖眷是真的辦事,胡宗憲在東南的平倭,可謂是傾盡全力,徐階拿了聖眷,就只知道往自己兜裡摟銀子了。

    “徐階快要恨死胡宗憲了,胡宗憲要是養寇自重,徐階也動不了胡宗憲。”朱翊鈞嘆了口氣說道。朱紈已經自殺明志了,胡宗憲又不是沒見到,但他還是啟用了一大批的將領,把倭患給平了,胡宗憲就只有瘐死一個下場了。

    或許,胡宗憲早就看到了自己的結局。

    “然也。”俞大猷嘆了口氣說道:“那時候,誰都沒錢,嚴黨沒有,因為胡宗憲平倭是個大窟窿,清流也沒有,因為他們連自己家都喂不飽,世宗皇帝也沒有錢,為了點銀子,真的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陸炳救了臣,第二年就病逝了,世宗皇帝也是從那時候,再也控制不住朝局了。”

    俞大猷雖然不在京堂,但他看得明白,作為一個將領,看不清楚局勢,會吃敗仗,他看得懂當年的局勢,和旁人的看法完全不同,俞大猷覺得,陸炳對於道爺而言,極為重要,陸炳一死,朝局徹底脫離了道爺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