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不應該是這個時代的產物


  資源鎖死科技樹最典型的案例就是新大陸缺少馬匹和鐵礦,導致新大陸連個馬車都沒有,而中原王朝缺金銀銅,還缺少那種淺層的易開採的煤田,一般深於三丈的煤,都得開礦洞,開井、支撐、排水、通風、瓦斯等等。

  而且煤田要在腹地,而不是在邊方,這樣的成本會更低,這年頭的運輸成本實在是太過於高昂了,為了四百萬石的漕糧,大明都需要費盡心機。

  南北美洲的新大陸其實也有鐵山,但是鐵山距離核心腹地區實在是太遠了。

  資源鎖死科技樹的核心邏輯其實非常簡單,煤貴和煤賤,一斤煤就要六到八文錢,而且一到下雨天和下雪天煤價就會飆升,完全足以說明,供給小於需求,所以沒有多餘的煤去燒,來點亮蒸汽機的科技樹。

  不是沒有需求,而是沒有足夠的煤,每一斤煤都是冒著風險從窯井裡抬出來的。

  煤如果是露天刨出來的,可能一斤只賣一文,而且量足夠的話,自然能把煤用到增加生產效率之上,燒出一臺能用的抽水的機器來,增加採煤效率就回本了。

  可是大明的煤是從窯井裡,深入地下四五十樓層的深度,量很少,那就只能省著點燒。

  泰西的蒸汽機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天才發明家瓦特說要有蒸汽機,便有了蒸汽機。

  十六世紀末到十七世紀,英格蘭的採煤行業高度發達,單靠人力和畜力已經難以滿足抽取礦井抽取地下水的需求,而煤場擁有豐富而廉價的煤炭,對於“以火力提水”的探索和試驗,從十六世紀末就開始了,整整燒了一百多年,才在十八世紀末,由瓦特將蒸汽機徹底改良,成為了工業革命的核心動力。

  這個漫長的發展過程,是量變引發質變。

  大明沒辦法如此奢侈的大量燒煤,但是沒關係,朱翊鈞拿出了白銀來,鼓勵工匠們進行創新。

  朱翊鈞不打算等了,下旨內閣,他願意從內帑拿出五十萬兩白銀來作為恩賞,以皇家格物院的名義,促進以火力提水的探索和實驗,尋找解決方案。

  這筆銀子,就西山煤局也要用五年的時間賺出來,但是皇帝直接從內帑拿出銀子來。

  “母親,孩兒去西山煤局看過來,窯民下井都是抱著五死一生的想法,下窯去挖煤,目前西山煤局用的是水排掏水,導致西山煤局的滲水之事,層出不窮,去年一整年,西山煤局的滲水事發生了一百五十三起,窯民死1750人之眾,佔了全部死亡的九成。”朱翊鈞現在還沒有親政,內帑花五十萬兩,自然要跟李太后好好說明。

  李太后出身貧寒,她看著朱翊鈞頗為欣慰的笑著說道:“皇帝已經長大了,雖然看起來沒有親政,但做事已經有了章法,孃親一個婦道人家,不懂那麼多,這銀子在孃親看來,就是和寶岐司一樣的事兒,既然有利於天下生民,那就大膽的做吧。”

  陳太后喝了口茶說道:“天下都是陛下的,用點銀子而已,陛下覺得值就值,陛下說它值,它就值。”

  朱翊鈞其實準備好了故事,來說服兩宮太后,但是他就起了個頭,兩宮太后,直接表示了支持。

  若是讓小皇帝開始講道理,兩宮太后甚至有一種面對朝中言官的感覺,不用講故事,放心大膽的幹,出了事,就下懿旨罵張居正就好了,誰讓張居正是太傅,皇帝沒教育好,都怪太傅。

  在兩宮太后看來,陛下要用內帑做什麼都是可以的,這皇宮、天下都是陛下的,皇帝重視算學和萬物無窮之理,在兩宮太后看來,和嘉靖皇帝修仙也沒什麼區別,都是不務正業。

  嘉靖皇帝修道修了二十多年,隆慶皇帝賞百藝動輒十數萬兩,朝臣們都反對,張居正連章反對,不也沒什麼用?

  大明的皇帝的權力是無限大的,但是大明皇帝本人是一個物理意義上存在的人。

  朱翊鈞和兩宮太后聊了許久,在慈寧宮吃了飯才離開。

  而朱翊鈞又召見了張居正,詢問這條政令是否合理,畢竟是他面向大明匠人集體的第一道詔書,他必須確認這道政令是否合適。

  “臣拜見陛下,陛下聖躬安否?”張居正見禮。

  皇帝的這條政令,讓張居正非常意外,按過往的經驗而言,尚節儉到了摳門的皇帝,有點像貔貅,只進不出,但是皇帝一開口就是五十萬,這怎麼看都不像是吝嗇鬼能做出的事兒。

  “朕安,先生免禮。”朱翊鈞笑著說道:“先生,朕御門聽政已久,對於政令若有所悟,還請先生斧正一二。”

  “自從先生上陳五事疏後,朕看了所有的政令,朕都發現了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這個政令的願景、任務、目標,在奏疏裡寫的天花亂墜、鮮花錦簇,寫的什麼都好,上利朝廷、下利窮民苦力,但是絕口不提成本的時候,朕就要立刻表示反對。”

  “天下沒有這種全是好處,沒有壞處的餡餅。”

  “就以今日西山煤局為例,西山採煤日久,從南宋時金國盤踞幽州開始,至今已經四五百年的時間,這麼長的時間裡,淺層的富礦已經開採完了,只能下到深井之中開採。”

  “西山煤局之政令,上利朝廷,畢竟朝廷可以以此聚斂興利,下利窮民苦力,畢竟柴米油鹽,柴字當頭,京師煤賤而柴貴,只要煤炭能夠穩定供應,就可以讓京畿的百姓喘口氣。”

  “但是代價是什麼?朕、三位國公、姑父李和把自家的窯井投獻朝廷,用以統一採賣,許從誠為此人頭落地,這個代價看似是權豪縉紳,但不完全是,其實還有一個代價,就是窮民苦力。”

  “具體而言,就是下井的窯民,他們也是代價,用自己的命在換煤,朕於心不忍。”

  像陳四六千千萬萬的窮民苦力,他們才是多數,天下是天下人天下,而他們就是天下人。

  西山煤局這個政令的成本,不僅僅是勢要豪右贊助,還有具體挖煤的窯民,勢要豪右損失的是資財,而挖煤的窯民丟的是命。

  “陛下英明。”張居正十分認真的聽完了陛下的話,再次真心實意的說道,陛下已經具備了親政的所有條件。

  明攝宗並不打算一直僭越皇帝的威權,一直攝政,既然打算歸政,就要細細考量陛下是否能夠勝任,而現在陛下已經是個英明的君王了。

  張居正自己心裡很清楚陛下是很英明的。

  在嘉靖年間、隆慶年間,張居正都是那種不討皇帝喜歡、但又不能不用的臣子,張居正罵嘉靖修道不顧天下蒼生,說嘉靖皇帝克終太難,半途而廢易,將嘉靖皇帝和唐玄宗李隆基相提並論,張居正依仗內閣反對隆慶皇帝奢靡,討價還價不給隆慶皇帝花錢,隆慶皇帝但凡是靡費過重,張居正就上書反對。

  嘉靖皇帝和隆慶皇帝眼中,張居正是個比海瑞還要討厭的臣子,海瑞畢竟只能說兩句,張居正能夠切實的影響到政令的推行。

  但是到了萬曆年間,不討皇帝喜歡的張居正,更多的時候,都是規勸皇帝不要太激進,要仁恕。

  因為明事理這三個字著實不易。

  就以陛下分析政令的原則為例,陛下能夠像孫悟空一樣,火眼金睛的看清楚對方的根本目的,用成本和代價說話。

  這就是英明,張居正說陛下英明,是因為陛下真的英明。

  朱翊鈞十分確信的說道:“按照先生的矛盾說而言,一件事、一個政令必然有一體兩面,只提好處,不提壞處,那就是有幾種可能。”

  “第一就是隱形的成本是巨大的、昂貴的、甚至是動搖社稷的,所以只能迴避;第二,貫徹政令的意志來自於至高無上的皇帝,不得不執行,反對有政治風向,只能迴避;第三,執行的時候,會承擔著不可想象的風險和壓力,是不可執行的,只能迴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