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二百一十二章 西山煤局(第2頁)

  “大司寇談煤,從西山有多少口窯井,西山窯民寡眾、每斤煤的價格、每年西山死亡人數、抬柴夫背煤價格、沿途奸猾私設關隘、煤市口集散、城中商賈兜售、京畿百姓用煤等等方面,去討論煤市口爭煤背後的成因。”

  “這一份奏疏,從現象、到問題、再到原因,都做了周詳的調查。”

  “到了這裡,仍然不夠,大司寇還為了讓朕這個深居九重的皇帝,能聽明白,還從一個窯民的視角講了一個故事,花了好多副畫,就為了讓朕看明白到底說的是什麼。”

  “朕非常欣慰,能收到這樣的奏疏,如果大明朝臣、百官,都能這樣寫奏疏,天下大治。”

  王崇古給皇帝講故事,講的是一個窯民苦力陳四六,諢名小六。

  從小六在土坯房中醒來開始,媳婦嘮叨小兒子大了得上學,可是束脩太貴了交不起;父親在煤市口爭煤被打傷了,躺在床上沒錢看病,只能硬挺著;大兒子十六歲木訥,在收拾東西準備上工;最近家裡準備給大兒子娶親,拿不出彩禮,也沒蓋新房。

  小六背上了斧鑿之物,前往定國公徐文壁家裡的窯井上工,窯井上,需要抽水、需要撐井、需要下井,而沒有任何法例的私窯裡,每年都要死數百人,不是因為煤氣被點燃,就是因為滲水,抽水不利。

  小六的父親負責是個抬柴夫,從窯井上背煤下山,一斤煤一文錢,背到煤市口的路上,要被鄉野流痞、城中幫派、入城的五城兵馬司抽分,最後抬到了煤市口,遇到了衝突,被打的一棍子。

  鄉野流痞,其實就是鄉野百姓中間遊手好閒,聚嘯在一起,橫行鄉野的一群人,這些人託庇於縉紳,帶頭的大哥往往是縉紳家裡的傭奴;

  城中的幫派則是託庇於勢要豪右,充當勢要豪右的打手;

  入城抽分並不在朝廷的財用之中,這是五城兵馬司的油水。

  正如之前朱翊鈞所言,百姓運糞出城堆肥,這五城兵馬司的一些賤人,也要嘬兩口喝口湯。

  朘剝無處不在,王崇古並沒有在奏疏裡為大明朝廷說好話,將五城兵馬司和衙門嘴臉描寫的非常清晰,甚至花了極大的篇幅去批評。

  比如在奏疏中,王崇古就說,小六的遠方表舅,做煤炭的買賣,生活看似比小六好得多,可是這城裡的幫派託庇衙蠹,也不少為難小六的表舅。

  王崇古聽到陛下的誇讚,明白了陛下到底在誇什麼,立刻俯首說道:“這個陳四六是臣杜撰的名字,但也是西山數萬窯民的名字。”

  這個陳四六不是一個真人,他是所有西山窯民的剪影,這不是欺君,賤儒會寫小作文,王崇古也會寫小作文,只不過他的小作文太長了,光是陳四六和他親眷的故事,王崇古就講了整整兩萬字,這本奏疏已經不是萬言書了,而是五萬言書。www..cc

  “大司寇提出了開設官廠安頓百姓的想法,朕頗為欣喜。”朱翊鈞其實能理解王崇古為何要寫本奏疏。

  王崇古也有憂慮,他其實覺得自己時日無多了,朝中倒王的風力輿論,已經超過張居正,現在,王崇古已然成為了朝中頭號奸臣,而且是那種必須要全家死光光才能平息眾怒的奸臣。

  京師的雜報,也不乏批評王崇古的文章。

  現在王崇古全靠皇帝的庇佑,王崇古也不清楚陛下的庇佑能維持到何時,但是把事情做好,才是萬事之根本。

  看在自己能賺錢的份上,多少給留個全屍。

  張居正告訴王崇古他是自己救自己,朱翊鈞也下明旨,說王崇古是體朝廷振奮之意、不顧自己榮辱的良臣幹吏。

  但王崇古自己不信。

  “這本奏疏是臣與元輔溝通所寫,其中長篇累牘的討論,都是元輔親筆。”王崇古是不願意發揮主觀能動性做事的人,所以他還是把張居正給抬出來吸引火力。

  “陛下,臣以為讓大司寇入閣來,這辦官廠之事,還是得大司寇來。”張居正十分確定以及肯定的再次表達了推舉王崇古入朝的想法。

  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的領域,張居正最擅長的是吏治,王國光最擅長的是財稅,譚綸、戚繼光最擅長的是兵事,萬士和最擅長的是禮法,王崇古最擅長的是做買賣。

  “陛下,臣有疑惑。”萬士和並沒有應和,選擇了質詢。

  “萬太宰請講。”朱翊鈞點頭,讓萬士和說說他的想法。

  萬士和看完了整本奏疏,嘆了口氣說道:“朝廷督辦官廠出發點是好的,朝中有大司寇,這件事也能督辦,臣不由得想到了洪武年間,裁撤天下官廠的原因。”

  “宋元之時,因為過於逐利,煤炭是朝廷官營,這兩宋煤價,一斤二百文,這官煤賣不出去,百姓也不得采煤,只能伐木抬柴為生,太祖高皇帝為了安民,故此裁撤官廠。”

  萬士和不得不提到兩宋官營煤炭,一斤煤二百文,結果賣也賣不掉,百姓也買不起,這就尬住了。

  朝廷官廠不只是利,也有弊,而且是深刻的歷史教訓,糞霸皇帝宋高宗。

  “咱大明在這方面遠不如兩宋,能興利已經不錯了。”王崇古反駁的理由很有趣。

  “大司寇所言極是,是我想多了,咱們不能因為怕被撐死,就直接餓死了事。”萬士和的回答更加有趣。

  王崇古說大明根本做不到兩宋那種逐利的嘴臉,一斤煤二百文?想屁吃。

  他是基於踐履之實去談,前段時間,毛呢官廠洗羊毛的工場,熱死了三個人,就已經把王崇古弄的焦頭爛額了。

  大明不具備朝廷逐利的條件,但凡是大明的儒生能講興利,大明還能窮到這種地步?

  兩宋時候,白銀還沒有的大量流入的時候,宋遼一年歲幣就超過了三十萬兩白銀,而後屢次增加。

  大明根本沒有興利的風力輿論基礎,更遑論逐利了。

  兩個人莫名其妙的對話,讓廷臣們都是會心一笑,朝中的科道言官總是在某些方面,以一種奇怪的角度發揮著它應有的作用。

  “臣以為可以試試。”王國光看向了郭朝賓問道:“郭尚書以為呢?”

  “能幹。”郭朝賓言簡意賅,又不是督辦皇陵,窯井罷了,只要廷議通過,那工部是絕對不會拖後腿的。

  “若是有官廠匠人,那募兵就容易的多了。”戚繼光從募兵的角度出發,認為官廠匠人,將會是第一等的優質兵源。

  工匠的身體素質上等,而且工匠們最是守規矩,不守規矩容易出生產事故,這募兵從匠人裡招募,那京營的兵源補充,就不會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了,這多是一件美事。

  譚綸也十分鄭重的說道:“戚帥說得好!”

  “要我說也別小心翼翼的試探,這絲綢、毛呢可以官廠督辦,這煤可以官廠督辦,這柴米油鹽也都可以官廠督辦,又不是要搞專營,大家都在一個鍋裡吃飯,誰吃的多算誰的,直接在永定河畔,建個百工官廠,這幫個商賈躺著數錢的好日子,到頭了!”

  朝中最激進的就是譚綸,朝廷毛呢官廠已經有了成功的經驗,造船廠、織造局都辦的不錯,直接拉滿,朝廷督辦百工官廠,又不是不讓民間去辦,一個鍋裡吃飯,比的就是生產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