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二百一十二章 西山煤局
朱翊鈞收到了周良寅的奏疏,他在奏疏中詳細彙報了前往土蠻汗營帳進行和談的過程,以及他產生的迷茫,作為一個讀了矛盾說的儒生,他已經學會站在最底層百姓的立場上,去思考問題了。
在奏疏裡周良寅也稟報了大明皇帝關於邊貿的種種詳情,北虜攜帶足夠的羊毛並且來到青龍堡進行互市,但是大段大段的論述,則是關於他對戰爭的思考。
朱翊鈞看完了周良寅的奏疏,這本冗長的奏疏,正在進行廷議。
“大明的確是農夫的兒子,因為城裡的遊墜奸猾之徒是是絕對不能用的,最好的兵源就是軍屯衛所的邊軍,說是邊軍,大多數都是農夫。”戚繼光首先確定周良寅的核心論點,大明這邊的募兵,不募城中游墜奸猾之徒。
張居正深深的吐了口濁氣,搖頭說道:“他的思考也是對的。他在奏疏中問,戰爭,如此天怒人怨的行徑,到底為何堂而皇之的綿延了數千年,而且必將延續下去,十萬的牧民為什麼要從塞外不斷的入口,來屠殺、殘害我大明的百姓?而我大明也要消耗大量的民脂民膏供養九邊百萬軍兵。”
朱翊鈞一邊看著手中的奏疏,一邊滿是玩味的看著廷臣,周良寅的奏疏不是傳統的渲染興文匽武的那種思路,布仁施義就可以不用振武了,修文德以柔遠人,那一套周良寅沒說。
周良寅就是在思考戰爭進行的本質。
周良寅這本奏疏的意思是:殘忍的殺戮和滔天的罪孽,戰爭的發起人是肉食者們,承受代價的卻是百姓。
所以儒家那一套尊貴卑賤,就是那個官序貴賤各得其宜,尊卑長幼之序,是社會最穩定的狀態,這一套的主張會被廣泛接受的緣故,就是為了穩定。
張居正的變法,魚肉縉紳,站在小民的視角去看待問題,似乎讓事情變得複雜了起來。
朱翊鈞提筆,開始硃筆這本奏疏,他一邊寫一邊搖頭說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應該去從公私論裡尋找,大明的京營和邊軍維護的是大明的整體利益,在萬曆元年,寧遠伯攻克古勒寨之前,大明並無出塞作戰的能力。”
“朕為大明天子,則為大明億兆百姓負責。”
“朕寧願去殺死別人,也不願大明的百姓被殺死。”
朱翊鈞沒有逃避的回答了周良寅的問題,作為帝國的君王,守護帝國利益和百姓的安危,就是君王的天生使命,他是大明的君王,以大明百姓利益為先。
張居正和戚繼光對視一眼,彼此都變得輕鬆了起來,陛下仍然是那個令人安心的陛下。
“朕昨日收到了一份奏疏,彈劾王崇古,說自古天子豈有賄政大臣以求聚斂興利之事邪?這本奏疏的意思是,毛呢官廠給王崇古分賬,是朕在賄賂王崇古。”朱翊鈞摸出了一本奏疏,笑容滿面的說道:“也不知道大司寇是否贊同。”
一個很奇特的角度,一個熟悉的配方,以尊主上威福之權的大義,來做些踐踏主上威福之權的行徑。
王崇古罕見的沉默了下來,很多事換個角度,就會變得奇怪。
他不同意這種說法,但是從尊主上威權去看,事情的真相,似乎的確如此,為了讓西北安定,不得不對晉黨的重要人物進行寬宥,即便是火燒皇宮的大案,也只能割王崇古一縷頭髮;為了朝廷財用,不得不依仗王崇古督辦官廠。
“大司寇必然是不認同的。”張居正作為首輔,為王崇古說話,朝中言官的剝皮見骨術的運用爐火純青,這種詭辯,讓張居正略微有些生氣,連周良寅都不怎麼講賤儒那一套了。
在大明就是這樣,做點事,難如登天,所以有的時候一個至高無上的帝王的私宥,就顯得格外的重要。
朱翊鈞畫了叉。
帝王教育最下乘的便是讀四書五經,再其次便是冷眼旁觀的用權術推行政令,最上乘的自然是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張居正的教育是沒有問題的,他一直想教出一個大道之行的皇帝。
“些許浮言,不值一提。”朱翊鈞在奏疏上硃批,否決了言官對大臣們的彈劾,即便這份彈劾從邏輯上看,似乎沒有任何的缺點,但朱翊鈞不同意,在這份奏疏裡,他這個皇帝才是事主。
王崇古對自己內心的想法更加確定,狗屁的大明律法,都是王權,朝廷愛財,他只要能把羊毛官廠安定好,事情就不會變得不能收拾。
到這時,王崇古又暗自罵了張四維一句蠢貨。
不是這個蠢貨,他現在也不會這麼被動。
“陛下,臣有本啟奏。”王崇古抖了抖袖子,拿出了一本寫了很長時間的奏疏,呈送陛下。
這本奏疏的內容,張居正知之甚詳,因為裡面的內容,是王崇古和張居正一起完成的,這段時間,王崇古一直在完善自己的理論,用官營官廠來安置天下流民。
這種想法從誕生開始,就一直在王崇古的腦海裡徘徊,最終成為了《天下困於兼併紓困流氓疏》。
“陛下,前段時間,煤市口打起來了,死了十二人,傷了七十四人,這件事,極其惡劣的,可每到這個時間,就會如此的激烈。”王崇古並沒有一上來就談自己的理論,而是開口說起了最近在西直門煤市口發生的一件慘案。
一共十二人傷亡的火併,京師,天下首善之地,發生了一次群毆,這次群毆的原因,就是爭煤。
王崇古看著廷臣們,繼續說道:“京師居民百萬之眾,冬天用煤取暖就成了大事,從金時開始,京畿周圍就形成了完整的上下游的煤炭供需,勢要豪右之家,在西山開井採煤,抬柴夫有的牽著馱馬,有的則是靠人背,將西山的煤背到煤市口來集散。”
“每到下雨下雪天,煤的價格,都會以一種十倍到二十倍之間增長,如果雨天泥濘,下雪厚深,道路結冰時間超過了十天,那麼煤市口的煤,價格會再次飆升。”
“價格受供需影響,平日裡一斤煤頂多十文,最高的時候,就能暴漲到百文去。”
“到了秋天,家家屯煤,可是這百姓生活本就不易,是遠遠屯不夠冬天所需,這就產生了爭搶,所以煤市口每年為了煤,為了爭利,就會大打出手,百姓苦不堪言。”
王崇古清楚的解釋了這次煤市口大亂斗的前因後果,時令、天氣等等造成了煤炭的供應不足,影響煤炭價格和利潤。
“大司寇辛苦了。”朱翊鈞看著手中的這本奏疏,十分確切的說道。
“啊?臣愚鈍,未明白陛下所言辛苦何在,臣惶恐,不能辨聖意。”王崇古則是一臉的迷茫,自己作為刑部尚書,瞭解惡性案件是分內的事兒,這何談辛苦之說。
要知道,在陛下這裡,這一句辛苦,絕對是極高的讚美了,這一句辛苦,是為了大明國家利益奔波,為小民生計張目,下救黔首,才會得到這樣的讚譽。
朱翊鈞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把奏疏傳了下去,這本奏疏廷臣們其實都知道,王崇古為了這本奏疏,可沒少跟其他六部溝通。
等到廷臣們看完了所有的奏疏,朱翊鈞才十分堅定的開口說道:“朕之所以說辛苦,是這本奏疏裡,大司寇,深入的走訪和調查之後,得到的踐履之實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