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一百二十章 觀天下英雄,唯元輔與載堉耳


  張宏和馮保兩個人,聽陛下和元輔論天文,全程都是一個表情,置若罔聞,聽不懂為什麼要聽?陛下和元輔要研究的東西,那叫天道,作為宮人,在旁邊直呼先生高陛下硬,大明又高又硬就行了。

  兩個天才之間的交流,跟他們倆沒啥關係,雖然聽不懂,但他們盡力了。

  最後一些話,二位大璫卻是聽的明明白白了。

  皇帝要把那個狂生朱載堉詔入京師來,需要用到的關鍵道具,就是他們做的強化版六分儀,用此物當做餌料,把朱載堉這條大魚宣入京師。

  宣朱載堉入京有三個好處。

  第一個就是可以平息朝廷非議,省的朝臣們一直洩洩猶沓沓,喋喋不休說個不停,要是朝廷有銀有糧,誰不想花花轎子人抬人,給宗室們發俸?這不是沒有嗎?

  日後但凡是有人抨擊皇帝沒有親親之誼,就好好賞賜這個遠房皇叔,豈不美哉?

  第二個則是繼續推行大明削減宗俸的主張,在嘉靖、隆慶之後,讓郡王以下自謀生路,這是基於朝廷財用大虧的踐履之實,只能繼續推行,否則朝廷不發俸祿,還不讓人自謀生路,那不是逼人死嗎?

  這是一整套的流程,根據侯於趙的奏疏,日後郡王以下的就不發宗牒了,既沒有司法特權,也沒有稅賦特權。

  第三個則是科研意義,張居正很忙,他可以看看這些天文志書,防止皇帝被矇蔽,更要防止有人搞天人感應那一套影響國政,隆慶六年的客星犯帝座,也讓張居正很是被動,雖然欽天監監丞周相已經極力找補了。

  天文之事,找個專業人才,找個精通曆法的宗親過來主持。

  政治意義和科研意義的雙重作用!

  “陛下,其實宣藩王進京彰顯親親之誼,歷代皆有,他不來,也得來。”馮保頗為確信的說道:“君子其實最好欺負。”

  好好先生那是最好欺負的,萬物之事總是如此,對好人要求太多,對壞人寬容太多。

  君子其實最好對付,浙江巡撫朱紈就是個君子,他平倭被逼到了自殺明志的地步,張居正、殷正茂、凌雲翼、潘季馴等一眾,就不會自殺明志,他們只會跟人鬥,斗的你死我活,咬的遍體鱗傷。

  “講筵吧。”朱翊鈞小手一揮,開始了今日份的講筵。

  下午時候,內閣擬了一封聖旨,內官徐爵、給事中侯於趙,向鄭王府疾馳而去。

  朱翊鈞帶著一堆人整天在研究日影長度,張居正教導下的小皇帝不是弘而不毅之人,是踐履之信實的君王,之所以要帶著人研究日影長度,是因為朱翊鈞要修歷。

  修歷要有理由,農時不準,就是最好的理由。

  欽天監丞周相其實已經測定了大明《大統歷》確實不準確了,晚於正確的歷法一日左右,所以各種亂象頻出。

  老話說十年碰不上一個閏臘月,其實不準確,萬曆二年的十二月是一個閏月,再往後數下一個閏臘月是1784年以後,也就是公元3358年。

  閏月是在修補曆法的漏洞,夏曆大月三十天,小月二十九天,十二月,每年會比地年,少上十一二天。

  為了補曆法的漏洞出現了閏月,三年一閏月,少,三年兩閏月,就多;八年三閏月,少,十九年七閏,多,其實多的不算多,就多了一個時辰,可是架不住積少成多,曆法要反覆修改。

  為了這十九年一個時辰的漏洞,祖沖之要對這個問題進行精確,最終提出了391年144閏月,換算下來,就是391年144閏月,地年一年的時間為365.2428日,比後世所得,一年就多了53秒。

  而後到了元時郭守敬的《授時歷》後,地年一年時間為365.2425日,比後世所得,一年就多了26秒,這就是張居正所說的後世法常勝於古法,而屢改益密,惟曆法最為顯著。

  比較巧合的是,萬曆十年教皇格列高利十三世對西方通用的儒略曆進行個改革,頒佈了格里曆法,而格里曆法測算一年時間為365.2425日,和《授時歷》分毫不差。

  在萬曆十年時候,泰西的歷法計算,終於趕上了元時水平。

  而大明在這兩百年裡,真的是紋絲不動嗎?

  前赴後繼的天文生為了曆法,反覆上奏,嘴皮子都快磨爛了,皇帝也幾次下詔想要修一修,畢竟算不準月食、日食,實在是有失朝廷體面,搞得皇帝不得天心一樣。

  在景泰年間和嘉靖年間,甚至真的簡單動過祖宗之法不可變的歷法,但最後都未曾完全更易。

  就比如眼下的欽天監丞周相,他就是個專業的天文生,他已經確定了大明朝的歷法不準確,而且大致的算出了時間,但是他聲音太小了,朝中何人能聽?

  動輒被人扣上壞祖宗成法的大帽子,周相一個小小監丞,根本扛不住朝中的風力輿論。

  在孔子那個年代,為了避免三年卒哭之禮,周朝的士大夫們發明了金革無闢這種繞開丁憂三年卒哭的權衡之法,到了大明,自孝宗以來,奪情起復,僅僅一個戶部尚書。

  朝中士大夫們,抱著法三代之上的禮法,連孔夫子的話都反對!墨守成規的腐儒甚至比周朝的士人們還要遵循周禮。

  周相頂不住這個壓力,朱翊鈞要來試一試,得寸進尺,上嘴臉。

  而朱翊鈞真的在認真的觀察八尺圭表的影長,其實大明在應天府還有一架四十尺的高表,那個東西更加精準。

  朱翊鈞將收集到的數據進行了整理,挑出了三個數字說道:“十月十日影長一丈七寸七分半,十一月二十五日一丈八寸一分太,二十六日一丈七寸五分強,也就是說十月十日這天的影長為10.7750尺,十一月二十五日為10.8175尺,二十六日為10.7508尺,也就是說,冬至必然發生在了十一月三日。”

  太、強,都是表示分數,而朱翊鈞將它們算成了小數,這樣簡單些。

  第一個影長和第三個影長几乎相等,所以冬至這一天在十一月三日發生。

  張宏和馮保互相看了一眼,小皇帝拿著鉛筆寫寫畫畫,似乎知道了冬至在哪一天。

  陛下是皇帝,口含天憲,冬至哪一天不是皇帝金口玉言說了算?

  “冬至前後圭表的影長變化是非常緩慢,找到一個對稱的數據折中一下,就得到了啊,不是很簡單嗎?又不是法術什麼的,有什麼好神奇的嗎?”朱翊鈞看著張宏和馮保探尋的目光,解釋了下自己的算法,這是祖沖之的對稱算冬至時間的算法。

  欽天監丞周相教給小皇帝的基礎入門天文算學,專利來自於一千零七十多年的祖沖之。

  朱翊鈞翻動著桌上的圖紙說道:“郭守敬不愧是老神仙啊,他對祖沖之算法提出了兩個質疑,第一個是冬至前後影長變化並非完全對稱,第二個是影長在一天的變化也不是均勻的,這是郭守敬多年親自觀察得到的踐履之實,這兩個誤差都不算大,但是加起來就會影響一點點精度。”

  朱翊鈞的拇指壓在食指上比劃了一個一點點的手勢說道:“就這麼一點點的精度,一年就去掉了三分四十秒的水分,讓授時歷更加精準了,老神仙果然厲害啊。”

  郭守敬是測算了近二十年的圭表,把二十年的地年進行了平均,進一步提高了地年的精度。

  “三分四十秒是多久?”張宏終於試探性的問道。

  朱翊鈞想了想說道:“你們知道咱大明除了時辰之外的計時法嗎?”

  馮保頗為確信的說道:“知道,刻,一晝夜有一百刻,漏刻博士專門做這件事。”

  “一百刻以下呢?”朱翊鈞又問道。

  張宏和馮保都搖了搖頭,他們就是宮裡的宦官,又不是欽天監的天文生,哪裡知道這種事?

  “要多讀書。”朱翊鈞看著張宏和馮保說道:“朕知道,你們讀書已經很多了,但是還不夠多,外廷從輔臣、廷臣、朝臣、京官、外官,他們都是讀書人,如果讀書不多的話,爭不過他們,就爭不過解釋的權力,就爭不過定義的權力,他們就會騎到朕的頭上來。”

  “作為內廷爪牙,要敢去咬,而且能咬的贏。”

  馮保非常非常認真的回憶了一番俯首說道:“陛下,臣還能咬得動,應該也咬的贏。”

  朱翊鈞聽聞頗為讚許,他對馮保的戰鬥力還是非常認可的,大明狀元郎孫繼皋被馮保爆殺,連孟子孫繼皋都沒讀明白,只用了一天的時間,孫繼皋學問不如中官的名聲在京師就傳開了,連禮部尚書萬士和都受到了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