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一百零二章 元輔先生沒有這麼無能的弟子!

    海瑞從來不跟著科道言官一起彈劾張居正,這是讓朝中言官極為失望的一點,當然,這和張居正並未曾真正的僭越主上威福之權有極大的關係,張居正並沒有趁著皇帝年幼,欺負孤兒寡母。

    而擺在文華殿上的那扇屏風,就是最有力的佐證。

    別的事,海瑞很少表態,但是這還田事,他一定會幫幫場子,他收到聖旨回京之後,就只想辦一件事,那就是讓徐階還田,現在是讓南衙那幫縉紳們還田。

    “具體的章程呢?”海瑞支持還田令,但是這具體如何還田,就非常值得商榷了。

    張居正頗為鄭重的開口說道:“在南衙諸權豪交甲弩之後,就開始還田之事,孔子為政,先言足食,管子霸佐,亦言禮義生於富足。”

    “南衙積弊已久,強令只還田,則吹求過急,強行白沒,則是賈似道公田法白沒,怨聲載道,沸反盈天,此非長久之計。”

    賈似道在南宋末年,搞了一出公田法,目的是挽救南宋末年,朝廷的財政危急,大抵把田畝全部白沒,結果這政策還沒推行下去,賈似道就被冠上了奸相的名頭,後來賈似道倒臺,這公田法白沒的公田都成了忽必烈餉軍、漕糧和給功臣的賜田。

    “若真買大戶逾限之田,似無不可。”王國光頗為感嘆的說道:“奈何朝廷國帑空空如也,哪裡買得起呢?”

    景定年間,賈似道也不是直接白沒,而是以會子,也就是紙鈔購買,南宋末年的錢引紙鈔,就跟眼下的大明寶鈔一樣,擦屁股都嫌薄的存在。

    若是賈似道真金白銀的砸下去,把田買回來,也不會招致那麼多的怨念了。

    這可是朝中今年最大最大的事兒,這件事一定要做而且要做好,否則新政就是無稽之談了,富國強兵都是鏡中花水中月。

    氣氛有些凝重,所有人都看著張居正,等待著張居正的處置。

    南宋末年,賈似道弄的沸反盈天,換到大明,南衙還田處置不利,必然招致天下縉紳沸反,到時候怕是張居正都收拾不了這個場面。

    “誠如是也。”張居正頗為贊同的點頭說道:“這就是了,積弊已久,世代累積祖產,朝廷拿出一紙法令,說白沒就白沒,招致怨懟,吹求過急,強令必須歸還,此乃奸人鼓說以搖上,可以惑愚闇之人,不可以欺明達之士也。”

    譚綸一攤手說道:“要我說就抄家!誰不還田就抄誰的家!”

    “有本事他們就造反,然後朝廷就去平叛,反正俞帥在南衙在松江府,戚帥在北衙,我還不信,他們還能翻上天去?乾脆直接下令強行還田,不答應就抄家,我強兵在手,何懼他們不尊號令?”

    “那就依大司馬所言,強令還田。”張居正似乎頗為贊同的說道。

    譚綸滿是豁達的笑了笑說道:“元輔,你又急,我就是這麼一說,元輔處置便是,我就是看你們神情緊張,放鬆一二,繼續廷議、廷議,當我沒說過。”

    譚綸這一打岔,所有人的神情都輕鬆了許多,譚綸知道自己是個急性子,也就是那麼一說。

    朝廷存在的根本,就是為了調和各個階級的矛盾,若是所有事,直接奔著鬥破的局面而去,天下不寧,那新法還不如不實行。

    張居正這才開口說道:“上次徐璠在崑山詩會提議,要以船引換田畝,我覺得這個想法很好,松江市舶司剛剛籌建,福建巡撫、應天巡撫奏聞,一張三桅船引,在南衙就要十餘萬兩白銀一張,行情稍好,更是應聲而漲。”

    “一張船引,換一萬畝良田,下田按四分之一折,中田按二分之一折算,他們自己交易買賣湊整,到朝廷換取船引。”

    “這松江市舶司剛剛籌辦,就以兩百張船引為上限。”

    船引需要堪合,這堪合的兩張紙,是一張紙隨機撕開,而後將齊整部分對齊,騎縫書寫下印,騎縫章是自洪武年間空印案後,留下的規矩,一張紙根本撕不出一模一樣的犬牙,騎縫書寫也印章,也是極難造假。

    兩百張船引,每年都要重新補辦一次。

    第一年的還田規模,就是兩萬頃,先到先得,後到沒有。

    “人啊,不患寡患不均。”海瑞聽聞張居正的法子,要搞限量,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關鍵。

    沒有船引,在海上就是倭寇,想要做買賣,做生意,那都是提心吊膽,從造船開始,一直到貿易結束,如此冗長的環節,要絕對不能出一點的差錯,否則事情敗露,就是違禁,罰沒事小,砍頭事大。

    第一年還限量,誰還田還得早,誰就有船引,就可以合法出海買賣。

    這就是在玩分化,張居正,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一個成熟的政治家,不僅要自己動,還要讓對方發揮主觀能動性,自己動起來,好好配合政策,很顯然,這就是張居正陰狠狡詐的地方。

    張居正在一些旁支末梢的領域一直輸,在富國強兵的兩個領域內,堪稱常勝。

    所以,張居正在輸掉的那幾陣之上,到底是他輸了,還是他根本就沒打算贏?

    “那就暫且試行?”葛守禮沉默了片刻說道:“能行就行,不能行就再想辦法。”

    “還有人反對嗎?”張居正看向了所有的人。

    朝廷不白拿,可以用田換船引,月港船引一共就一百一十多張,一票難求,而松江市舶司船引,一年兩百多張,船引的價格受到增發的衝擊,價格一定會降,但是仍然穩定在一個不會賠錢的地步。

    這次的廷議時間不太長,畢竟會試,才是眼下京畿的大事。

    張居正收拾著東西打算講筵,而朱翊鈞思忖再三,才開口問道:“元輔先生,是故意的?”

    “臣不解。”張居正俯首說道,小皇帝說的是什麼事兒?

    朱翊鈞開口說道:“先生家兩個麒麟兒入會試,是不是為了吸引科道言官的目光,好降低推行換田令之事?”

    “這…”張居正罕見的沒有立刻回答,但是支支吾吾,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張居正他就是故意把兩個兒子扔出去吸引火力!

    “元輔先生還真是不擇手段啊!”朱翊鈞那真的是歎為觀止。

    張居正想了想,端著手說道:“兒大不由父,他們中舉已久,想考,總是不讓他們考,他們便喋喋不休,索性讓他們考一考,知道天外有天,山外有山。”

    “那要是考上了呢?”朱翊鈞笑著問道。

    張居正沉默了下說道:“考不中吧。”

    “講筵吧。”朱翊鈞沒有過多的糾結這個問題,而是示意元輔先生可以開始講筵了。

    “必時習而後能悅學問,必溫故而後能得知新。臣等謹將去歲所進講章重複校閱,訓解未瑩者,增改數語,支蔓不切者即行刪除。遂編成大學一本、虞書一本、通鑑四本、裝演進呈。”

    “伏望皇上萬幾有暇時,加溫習庶舊聞。不至遺忘新知。日益開豁其於聖躬。貫為有補。”張居正呈送了已經註解好的孟子、大學等書。

    一本論語講了一年之久,這不是張居正講的不行,也不是小皇帝學的不快,而是皇帝問的太細,而且皇帝剛讀書,有些道理,需要逐字逐句的去講解,接下來的內容,就不會那麼複雜了。

    張居正俯首說道:“今日起講孟子。”

    “孟子見梁惠王,梁惠王本身是魏侯,僭越稱王,孟子以道自重,不見諸侯。正好梁惠王卑禮厚幣以招賢者,乃是一個行道的機會,孟子因往見之。”

    “梁惠王一見到孟子就問,先生不遠千里而來,有何計策,可以利寡人之國乎?”

    “孟子說:我之所以說王不應該言利,是因為王乃一國之主,人之表率。”

    “王若是惟利是求,說‘何以利吾國’,則此端一倡,人人皆效尤。為大夫的便計算說:‘何以利吾家?’為士庶人的便計算說:‘何以利吾身?’上取利於下,下取利於上,上下交相徵利,而弒奪之禍起,國從此危矣。”

    “此所謂:萬乘大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

    張居正講起了孟子,正好,和今天還田的事兒所對應,一國的君王,唯利是求,弒奪之禍必起。

    譚綸是進士出身,自然懂這個道理,他說抄家,就是調解下氣氛,說到還田時,氣氛太過於緊張了,恨不得不能呼吸一樣,茲事體大。

    朱翊鈞頗為認同的說道:“唯利是求,就會弒奪之禍,千乘弒萬乘,百乘弒千乘,立刻就會變成禮樂征伐自諸侯、家臣出,天下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