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七十五章 天下之事,有常有變 君子處事,有經有權(第2頁)

  楊博則是一言不發,讓葛守禮稍安勿躁,海瑞回朝肯定要追擊這個案子,這個大家都想到了。

  海瑞看著皇帝陛下,十分確信的說道:“陸尚書,嚴世藩濁亂朝政,盜弄威福,磬國帑,竭民膏,終嘗惡果,嚴黨為何倒臺?嚴嵩老矣,嚴世藩剋扣給裕王府的歲賜,先帝輸送嚴世藩一千五百銀!嚴世藩才肯補發歲賜!”

  “此事被世廟主上知曉,主上睿識英斷,譴黜嚴世藩,方才倒嚴。”

  “再論這從龍之功,哀衝太子、莊敬太子薨、五、六、七、八龍子皆生未逾歲殤,嘉靖四十四年,景王薨,世廟主上八子,僅剩下一個先帝,等到世廟主上龍馭上賓之時,世廟主上有選擇嗎?陸尚書,伱還敢提起此事?”

  “陸尚書,咱大明皇宮是什麼凶煞之地,龍生八子,僅剩先帝哉?”

  “爾等真是貪天之功!”

  海瑞的話罵的是陸樹聲,卻是對小皇帝說的,陛下一定要警惕他們才是。

  海瑞在治安疏中,提到過皇帝和臣子的關係,在他看來,嘉靖皇帝一意玄修,當然有問題,但是臣子們就沒有問題了嗎?

  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內外臣工之所知也。

  皇帝有問題,臣子也有問題,而且最後鬧到嘉靖皇帝大行那一天,嘉靖皇帝只有裕王一個選擇了。

  海瑞這話一出,整個文華殿內,都是一片靜悄悄,還有人小心的打量著臺上的小皇帝。

  有些話題是不能碰的,世廟五六七八皇子,剛出生沒滿週歲就殤了,到了嘉靖四十四年,也就只剩下了一個裕王,這個話題是決計不能碰的,但是海瑞就是要碰!

  海瑞看著陸樹聲,稍加惆悵,略顯惆悵的說道:“再說這優老之德,嚴嵩寄食於墓舍,既無棺木下葬,更無悼念之人,這何來優老之德?”

  “嚴嵩乃是奸臣,怎能與徐公相提並論!”陸樹聲一聽海瑞居然把嚴嵩和徐階相比較,立刻有點急了,此話一出,陸樹聲立刻有些懊惱,上了海瑞的當。

  海瑞根本不是同情嚴嵩下場,而是要把徐階和嚴嵩相提並論,都以奸臣論之,顯然陸樹聲說出來的時候,已經落入了海瑞的圈套之中。

  海瑞嗤笑一聲說道:“嚴嵩是奸臣,徐階不是嗎?嚴嵩罷相之後,猶之嚴嵩未相之先而已!”

  “嚴嵩貪腐鉅萬,徐階就沒有貪腐了嗎?誆騙延誤轉運顏料銀、攬侵起解錢糧,歷歷有據!”

  “嚴嵩兒子修大殿,徐階兒子就沒修大殿了嗎?永壽宮現在還有碑文,乃是徐璠督大工營建。”

  “徐階侵佔田畝也是假的?華亭一縣、松江半府膏腴皆姓徐,田契案卷歷歷在目!”

  “徐階與朱堂等豪商經營布莊是假的嗎?到現在京師,還有他們徐家的布莊。”

  “松江府多棉田,徐階竭澤搜刮民膏,縱家奴低價收棉,百姓苦不堪言,乃是我在松江府治水時親眼所見!”

  嚴嵩罷相之後,猶之嚴嵩未相之先而已,非大清明世界也。這是海瑞在《治安疏》裡的原話。

  朱翊鈞反覆研讀過好多次海瑞的治安疏,這話怎麼看,都不像是好話:嚴嵩被罷免之後,徐階當國,也就和嚴嵩未做宰相之前一樣,不是什麼好世道。

  海瑞和陸樹聲這一次的交鋒,陸樹聲落入了下風,一時間有些啞火,不知道如何反駁。

  事實上對徐階的追擊並沒有因為海瑞致仕而終止。

  在海瑞致仕後,徐階希圖再起,高拱一看這徐階還想再起,就一直在追查徐階的案子,海瑞這些話,並非虛言,而是信實之言,陸樹聲處於下風,完全是因為嚴嵩乾的那些事,徐階也在幹,甚至是有過之無不及。

  這讓陸樹聲如何申辯?大家講規則含糊其辭,都是拋開事實不談,你非要講事實,把事情掰開了揉碎了講,這還怎麼辯論?

  陸樹聲有些求助的看向了張居正,而張居正卻一言不發的翻動著手中的奏疏,似乎這一切跟他沒什麼瓜葛一樣。

  陸樹聲用力的咳嗽了下,張居正彷彿才回過神來一樣,看著海瑞,平靜的問道:“海總憲,要如何?”

  海瑞言簡意賅的說道:“還田。”

  陸樹聲滿是驚訝的說道:“就只還田,就行了?”

  海瑞整出這麼大的陣仗,陸樹聲還以為海瑞要做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結果說來說去,只是還田?

  還田而已,還來還去的,最後還是落到徐階的口袋裡罷了。

  張居正抬起頭看向了海瑞,海瑞這次回朝的表現,超出了張居正的預期,這哪裡是不諳政治鬥爭的樣子?分明就是個典型的、通權達變的循吏。

  這張誠、羅拱辰收洋船稅賦,海瑞居然以嫂溺須援之以手,事急從權宜之計,將功過分開論斷;而在追擊徐階的案子上,海瑞表明自己的態度,追擊是一定要追擊的,但是卻沒有直接趕盡殺絕。

  張居正發現,自己小瞧了海瑞,這人在家裡閒住了兩年,不知道悟出了怎麼樣的道理來,開始知道妥協了,學會了曲則全的海瑞,將會非常難纏。

  “怎麼個還法?”張居正眉頭緊蹙的問道。

  “我有奏疏。”海瑞拿出了奏疏,放在了張居正的面前,張居正翻開看了幾眼,立刻合上,眼睛微眯的看著海瑞說道:“海總憲,意主於利民,不器棟樑之才也,此事容我稟明陛下決斷。”

  張居正說完,把海瑞的奏疏翻進了袖子裡,對著月臺俯首說道:“海總憲所言,臣以為並無不妥。”

  “嗯,那就繼續廷議吧。”朱翊鈞有些奇怪,海瑞的奏疏裡,到底說了些什麼,讓張居正如此的慎重,甚至把奏疏都收進了袖子裡,不給旁人看,更不廷議。

  廷議在吵吵鬧鬧中結束,群臣見禮拜別了陛下,除了張居正以外,海瑞也留了下來。

  “臣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海瑞再行大禮,甩著袖子,五拜三叩首,十分鄭重,這次能夠回朝,非他人舉薦,而是由陛下親自下章,海瑞不需要承任何人的情。

  朱翊鈞笑著說道:“愛卿,日後私下奏對就不用跪了,朝廷也需要山筆架在朝,清朗風氣,以正人心。”

  “臣遵旨。”海瑞這才站了起來,俯首說道:“陛下,臣在瓊州旦往暮還,歸誠詩書,以求慎靜以處憂,臣有憂慮,既無法掛冠辭官,皈依自然,也無法保官守祿,安閒泰適,更無法縱酒狂歌,肆意不羈,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鯁,朝令臣不得不得籤書公事,臣慚愧,做不到心安,窮則獨善其身。”

  “誰下令讓愛卿不得籤書公事?”朱翊鈞眉頭一皺,察覺到了不正常,縉紳在地方享有司法特權,也有安土牧民的義務,所以地方之事,衙門也要和縉紳商量一二,若是有諫言,也可以用官道驛路,送京師溝通一二,這叫籤書公事。

  比如高拱是回籍閒住,就不能對國事指指點點,閒住就是不能簽署公事,不能用官道驛路,不能和京中官員聯絡。

  徐階卻可以跟朝中都給事中舒化、給事中戴鳳翔書信往來,最終海瑞以魚肉縉紳的罪名,被改任,而後被迫致仕。

  宋哲宗繼位,高太后臨朝稱制,王安石變法的左膀右臂呂惠卿,就被授建寧軍節度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籤書公事。

  就朱翊鈞所知,海瑞乃是致仕,按照大明的官場規則而言,作為縉紳,也可以對著國事指指點點的。

  但是有些人不讓。

  “俱往矣。”海瑞並不想多談此事,事情已經過去了,不應該執著於過去,而是應該著眼於將來。

  “誰?”朱翊鈞偏偏要較這個勁兒,他倒是要看看誰在裡面搞這種鬼把戲。

  海瑞想了想說道:“前太僕少卿舒化。”

  海瑞這個時候,其實應該說都是我的錯,我不修德,沒有搞好與同僚的關係,怪不得別人,這在儒家叫做:寬以待人,嚴於律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