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與歸 作品

第七十二章 少年負壯氣,奮烈自有時


  張居正放過了十位參將,是因為他清楚的知道,這十個參將離開了宣府、大同,就不會再繼續為惡了,他用不過分追究這十位參將,換取了楊博對於王國光調整邊方糧餉政令的支持。

  而在辦完了這件事後,張居正十分鄭重其事的請求皇帝陛下開口說話。

  一定是張居正作為當朝首輔做不到的事兒,張居正才會開口求助,請求皇權的支持。

  “元輔先生請起,是何事,讓元輔先生如此的鄭重?”朱翊鈞放下了筆,看著張居正開口問道。

  他很樂意給張居正站臺,如果張居正要求太過分的話,朱翊鈞也不會跟張居正發生衝突,他現在還小,但是他可以選擇擺爛,就是不答應、不下印,張居正就辦不了。

  張居正站起身來,但是依舊十分恭敬的說道:“禮樂征伐、慶賞威罰,此恩威之大端,不可下移之義,二柄在君,失之則天下無道。”

  “天下有道,禮樂征伐自天子出。”

  “古人言:天下雖安忘戰必危,今承平日久、武備廢弛,將官受制文吏不啻奴隸,夫平日既不能養其鋒銳之氣,臨敵何以責其有折衝之勇?自今望陛下留意武備,將官忠勇可用者,稍假權柄使得以展布,庶幾臨敵號令,嚴整士卒用命。”

  “元輔先生所言在理,朕聽聞漢文帝到細柳營犒勞軍士之事。”朱翊鈞想了想選擇了活學活用,張居正能引用他的話,他就不能引用張居正講的《帝鑑圖說》了嗎!

  “漢文帝至霸上、棘門兩營地,車駕徑直進入,無人阻攔,漢文帝先導車至細柳營,軍門都尉言:軍中聞將軍令,不聞天子詔。”

  “漢文帝車駕至,軍門都尉仍不開門,漢文帝只好讓人持節找到周亞夫說,天子進營犒軍,漢文帝等一行人,才進了細柳營。”

  “剛入細柳營,軍門都尉再言:將軍約,軍中不得驅馳,漢文帝徐徐前行,至中軍大帳,周亞夫出迎,手執兵器,只鞠躬作揖道:甲冑在身,以軍禮參見。”

  “漢文帝出細柳營後,感慨道:嗟乎!此真將軍矣!”

  “元輔先生,漢文帝為何說周亞夫為真將軍也?”

  張居正頗為恭敬的說道:“彼時,漢高祖被匈奴圍困於白登山上,被迫立定城下之盟,與匈奴約為兄弟之國,長城以北,引弓之國,人強馬壯,將勇兵雄,祖宗恥辱未曾洗刷,漢室江山未靖安,天下無寧定。”

  漢初,草原氣候溫和多雨,匈奴人兵強馬壯,對漢王朝形成了實質性的威脅,所以不能馬放南山,不能興文匽武。

  朱翊鈞回答道:“今日,皇祖父庚戌之變,彼以兵脅而求,我以計窮而應,亦城下之盟,答應封貢馬價銀息兵安民,俺答汗創立金國,亦引弓之國,人強馬壯,祖宗恥辱可曾洗刷?大明社稷可能靖安?”

  “未曾。”張居正極為鄭重的回答道。

  朱翊鈞看了二十七位廷臣一圈,沒有人站出來說庚戌之變城下之盟不是恥辱,他點頭說道:“如此,理應留意武備,將官忠勇可用者,稍假權柄使得以展布。這是形而上之知,該如何踐履實之行?”

  張居正還想跪但是陛下三番五次讓他站著說話,他只能俯首說道:“臣僭越,臣嘗考古者,人君命將,親推其轂,授之以鉞,蓋將權不重,則軍令不嚴,士不用命,臣斗膽,京營提舉將才諸員今日已經入京,三四月為期,校京營提舉將才武藝!”

  “臣俯請陛下移步北土城,主持將才校武藝。”

  人君任命將領,親自推他的車,授予將領斧鉞,是因為將領的權不重,則軍令無法嚴苛,軍士就不會搏命,張居正請皇帝主持三月為期的京營提舉將才的武藝考核。

  張居正之所以請皇帝陛下出面,完全是因為皇帝不出面,京營無法振奮,京營是皇帝的天子親軍,皇帝連考校將才都不露面,重振京營,是無稽之談。

  請皇帝出京師,這是何等大膽的行為,自從當年嘉靖皇帝南巡,火燒行宮之後,皇帝多久沒出過宮了?

  葛守禮猛地站了起來,俯首說道:“陛下,臣以為不妥!”

  “元輔先生乃是經世之才。”

  “陛下江山社稷繫於身,乃是萬金之軀,豈可自輕!匹夫見辱立拔劍而起,挺身而鬥,爭強好勝,武藝之事,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危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

  “千金之軀,不死於盜賊之手,臣懇請陛下,以聖人躬安為重!亦罷習武之事,居移體、養移氣、修至德,以安天下。”

  “元輔!觀其所以,微見其意,你不要太過分了,陛下幼衝,你如此威震主上,予取予奪!博陸亡人臣禮,不道遂至顛覆!”

  得虧朱翊鈞讀了點書,知道博陸侯是霍光的爵位,否則這葛守禮說的什麼,都聽不明白,霍光死後霍氏滿門被誅殺,都說霍光廢立,亡了人臣之禮,不道導致了顛覆。

  千金之軀,不死於盜賊之手,爭強好勝的武藝,不是勇,只有心懷天下方為大勇。

  葛守禮的邏輯是極為完整的。

  朱翊鈞看著葛守禮一副憤憤不平的模樣,他在判斷,判斷葛守禮是在為晉黨張目,還是單純的因為張居正要求皇帝做事,才站了出來怒噴元輔亡人臣之禮。

  朱翊鈞有些不確信的說道:“葛總憲的意思是,京營提舉將才之事,不應該?或者說,稍假忠勇可用將才以權柄,使其志向才能得以展布,不應該?”

  “唯理所在。”葛守禮卻非常鄭重的說道:“武備不興,胡虜狷囂四野,臣不善軍伍之事,振興武備,理所當然,稍假忠勇可用將才權柄,戚帥滅董狐狸、卜哈出兩千餘級,耀我軍威,薊州總督梁夢龍上賀表讚許,理所應當。”

  “但是這些事,都應為人臣所做,何須勞煩陛下?”

  朱翊鈞聽明白了,葛守禮是真的不懂,或者說,大明京營廢弛的時間太久了,從弘治年間變成了建築隊之後,徹底沒有軍威已經有八十年,葛守禮不懂這裡面的利害關係,他只覺得戎事都該是臣下主持,天子勞心,軍將勞力。

  現實是,這事張居正不請小皇帝,他都辦不了。

  葛守禮作為總憲,他才不用顧忌什麼具體事務的困難性這種事,反正又不是他去辦,這就是清流言官,高談闊論,不切實際的根本原因,清流根本不用踐履之實,只需要狺狺狂吠,喋喋不休,對著具體辦事的人,指指點點。

  “千金之軀,不死於盜賊之手,葛總憲,朕來問你,刺王殺駕,王章龍可為盜賊?”朱翊鈞開口問道。

  葛守禮回答道:“王章龍盜賊也。”

  朱翊鈞笑著問道:“那朕差點死在了他的手中,朕習武健體,不求殺敵,只求應對一二,不應該嗎?”

  “應該。”葛守禮眉頭一皺,還是回答了陛下的問題。

  “這不就是了嗎?”朱翊鈞含笑不語,等葛守禮自己想明白。

  葛守禮眉頭緊皺而後慢慢舒展,隨後露出了一個尷尬的神情,俯首說道:“臣慚愧。”

  朱翊鈞問葛守禮,小皇帝應不應該習武,保全自己,其實就是在問,皇帝要不要掌京營?若是不掌,盤踞在京師附近的驕兵悍將,比一個王章龍要可怕的多,皇帝能睡得著才怪,皇帝應不應該讓京營知道誰才是皇帝?哪怕這個皇帝只有十歲。

  要習武防止盜賊,那自然要掌京營,防止驕兵悍將犯上作亂,道理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