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元年 作品

第 74 章 牙尖嘴利

那人影停駐片刻後,驅馬上前,他的面容才漸漸清晰,月色鋪在他面龐上,像一層飛霜。

陸鳶向前迎了幾步,解釋晚歸的緣由。

褚昉安靜地聽她說完,沒有回應,連個簡單的嗯字或者點頭的動作都沒有,甚至未下馬,只是向她這邊低過身子,長臂一伸,像是雄健的鷹側翔俯衝,掛在她腰上輕輕一提,便把人提上了馬鞍。

褚昉環著身前的妻子,目光落在周玘身上,月色鋪下來的飛霜好似凝成了雪,轉瞬又結成了冰,他說:“周侍郎,瓜田李下,望你自重!”

“安國公,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該比我清楚。”周玘的聲音平淡溫和,遞過來時卻染了幾分沉重的冷意。

既然明知一切還要娶她,那就別再怪她心中記掛著誰,這世上焉有兩全其美之事?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周侍郎好好做你的相爺吧。”

他不是沒有過機會,怪他自己沒有抓住,怨不得別人。

周玘眼皮微垂,雲淡風輕地笑了下,“有人跟我說,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人生常態。”

“有人”二字尤其重,闖進了褚昉耳中。

褚昉下意識看向懷中的妻子,她後腦勺對著他,脊背挺的筆直,端端正正,二人之間的空隙像一道難平的溝壑。

褚昉猛然收緊長臂,將妻子鎖在懷中,溝壑瞬間消失,只剩衣袍相接、前胸貼後背、親密共騎的一對夫妻。

褚昉再要正告周玘幾句,聽懷中的妻子開口了:“周相,多謝相送,請回吧。”

話落,沒有等周玘的回應,她握著半截馬韁勒轉馬頭,單方面結束了這場劍撥弩張的對峙。

褚昉心中憋了口氣。

像是兩軍對峙,敵方戰鼓雷鳴,氣勢洶洶向他這裡一陣刀光劍影,他才擂響戰鼓,士氣震天,欲酣暢淋漓拼殺一場,他的後方卻私自鳴金收兵,叫他不得迎戰。

憋屈,渾身筋骨都憋屈!

褚昉搶過馬韁,環著陸鳶的手臂鎖的越發緊了,重重一夾馬肚。

明明是夏日,陸鳶卻聽到了呼嘯的風自耳邊掠過,馬蹄陣陣似踏著疆場的黃沙,在主人的驅馳下,要一躍而起將敵人撲倒在地。

她則像他手中的長戈,是他性命所繫,不可丟之棄之,被他緊緊握在手中。

她是肉胎凡驅,不是淬火玄鐵,架不住他這般力道。

“我的腰快斷了!”陸鳶去撥他手。褚昉沒有慢下來,手下力道鬆了幾許,陸鳶忙深深吸了口氣。

“去赴宴,為何不叫人告訴我?”他若知她被抓去招待拂林國使,不會留在後頭處理公務。

“沒來得及。”陸鳶語氣淡然,並不覺得這是需要向他通稟的事情。

褚昉鎖著她腰的手臂又是驟然一緊,卻在她呼痛之前又鬆開些許。

陸鳶卻還是朝他手背打了一巴掌:“腰斷了!”

她力道不重也不輕,響亮亮啪一聲,清脆的很,卻似稍稍打通了他憋屈的筋骨,讓他有一些些舒暢。

他手下的力道又輕了些許,讓她不致呼痛,也不致在疾馳的馬背上顛簸難受。

“喝了多少?”他打馬慢下來,目光落在她頰邊的酡紅上。

“沒多少。”她回頭望他,口齒清晰,眼神清明,“那樣的場合,我怎麼會多喝?”

褚昉點下頭,臉色並沒緩和,那場合,周玘也在。

他望望遙掛在天上的明月,心中定下一計,得抓緊讓聖上調他回朝了。

褚昉並沒回褚家,而是去了城東宅子。

陸鳶不滿:“我明日還得去四方館,這兒離的遠,我還得早起。”

褚昉全然不管她的難處,邊寬下外袍邊說:“那你就睡吧,遲到了,叫聖上治你的罪。”

陸鳶顰眉,見他果真淡著一張臉,不管她死活的樣子,不再與她口舌之爭,快速梳洗一番,躺去榻上醞釀睡意。

她其實有些認床,也幸而這房間與她閨房很像,不然她今夜可能真得很難入睡,明日真要遲到。

她疑心褚昉故意搗亂,讓她開罪聖上,然後再逞他的用武之地。

陸鳶唇角虛虛勾了下,搖搖頭,呢喃了句:“幼稚。”

她是商人,準則之一便是守時守信,但凡她定下起床時辰,那必是刻在骨子裡的。想她因為勞累而失約,褚昉未免小瞧了她。

過了會兒,陸鳶越發證實了心中猜想,褚昉為了干擾她,不僅不睡覺,竟在院中活動筋骨舞起劍來了。

且不去別處,偏偏在臨著內寢的窗子外頭,有意叫她看見。

他招招用力,似乎不是一個人在練,而是在與一個勁敵對打,恨不能削其骨肉,啖其鮮血。

陸鳶眯著眼看他片刻,察覺到一些危險。

其實大可不必,元諾就是變了,也不會成為十惡不赦之輩,褚昉沒必要如此警鈴大作。

窗外舞劍的刷刷聲並沒有太刺耳,甚至帶著些讓人安心的節奏,陸鳶迷迷糊糊有了睡意。

忽覺身旁一陣涼意,似是汗滴落在了她頸上,她眼都沒睜,下意識推著低過來的人,睡眼惺忪間也顧不得他的顏面了,蹙起的眉心滿是嫌棄,“一身臭汗!”

她的嫌厭過於明顯,褚昉微微一愣,抹過臉上沒有擦乾的水珠,故意抹在她頸上。

“你一身酒氣,不臭麼?”

褚昉還是壓了下來。

皂莢的清冽撲在陸鳶臉上,沖淡了她唇齒之間的酒氣。

“你……我太累了。”陸鳶聲音疲軟,帶著睏倦。

“不會鬧你太久。”他又說:“給你緩些疲累,叫你快些入睡。”

他這次倒是言而有信,照舊抱著她換過褥子,規規矩矩睡覺了。

混沌中,陸鳶聽到他極為不滿地說了句話,好似是什麼:“那是我的馬,你不該私自控馬。”

總之是一件小事。

陸鳶沒有心思多想,胡亂嗯了聲,入了睡夢。

翌日一大早,她按時起床梳洗,忍著疲憊正要上妝,見褚昉好整以暇坐在桌案旁,悠閒地看著她。

陸鳶看看天色,他當值還早,想到他昨日那幼稚的計謀,好笑又好氣,哼了聲:“看什麼!”

“看你笑話。”褚昉有來有往,多少有些陰陽怪氣。

待她快要梳妝好,褚昉才不緊不慢地說:“別梳妝了,康大哥替你去了,我幫你告了病假。”

陸鳶這才反應過來,城東宅子離市肆近,方便他給表哥遞消息。

陸鳶眉心堆蹙起來,一件小事也值得他聲東擊西、如此耗費心力?

褚昉似是看透她在懊惱什麼,悠然地碾著手中茶盞,眉目之間笑意很淡,多少有些得逞之後的幸災樂禍,“是你自己心思多,想歪了。”

“你為何不早告訴我!”陸鳶實在很累,硬撐著爬起來的。

褚昉笑了下,眉梢微揚,“回籠覺不是更香?”

他著實沒想到她果真能爬起來。

見她打算洗去妝容,褚昉又認真道:“以後再晚歸,提前說與我,還有,不要多管宮裡的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