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酌文川 作品

274.人間地獄

 馬克西米安·魯道夫·霍夫曼中尉睜開自己沉重的眼皮,記得自己被敵人的子彈擊中了,可是眼前迎接他的不是炮火連天的世界,而是一個光禿禿的灰色天花板。
  他艱難的喘息著,感覺身上的疼痛迅速席捲而來,讓自己的下腹部都跟著僵硬起來,這劇痛連動一下都足以讓他感到頭皮發麻,肯定是有骨頭斷掉了。  四周到處都是嘈雜的人聲,夾雜著偶爾一兩聲淒厲的慘叫,亂哄哄的,空氣也異常燥熱,熱騰騰的……像是在蒸汽間裡面。  視野裡只有一個死氣沉沉的天花板,這樣的情況持續著,足足等了一分鐘左右。  詭異的氛圍發散開來,終於促使馬克西米安抬起頭,想搞清楚現在的狀況,他眨了幾下眼睛,終於認出這裡是後方的野戰醫院了,可是自己的左手邊和右手邊全都躺滿了擔架。  上面全都是不知生死,失去知覺的士兵,血肉模糊的樣子慘不忍睹。其中一名傷兵的手臂像是肉團般掛在胸前,完全看不出形狀。還有些人看起來已經是屍體了,面容慘白,雙眼瞪直,臉上和嘴巴上都糊滿了乾澀的泥巴,擔架上也蓄滿了已經可以用血泊來形容的血液。  馬克西米安難過的轉過頭,發現有幾個護士站在桌子邊上,她們每個人都十分忙碌,像是在收拾什麼東西。  有幾個人走過來,走到他旁邊,抬著一個人的擔架離開了,而其中一名護士顯然注意到馬克西米安了。  “護士!”馬克西米安慌亂的叫道。  可是她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沒有回應他,臉蛋上也看不出什麼特別的表情。  馬克西米安困惑的眨了眨眼,隨後轉著頭顱四處看了看,用略顯迷茫的目光跟走廊裡走過的人對視,呆呆的坐在擔架上不知道該做什麼,他本以為自己足夠幸運能被醫護兵送到後方,可是難道不應該有一個人來幫自己嗎?  也許是醫生,也許是醫護人員,或者是一名率直可靠的醫療兵,哪怕是幾個毫無辦法的人也好。  但是他們在哪呢,為什麼沒有人來管自己?  然後馬克西米安才遲鈍的注意到了走廊的景象,有些明白過來為什麼沒人理他。  就在距離他不遠處的走廊手術檯上,兩三個人正按住一個不停亂動的傷兵,這個人發出了無比恐怖的喊聲,像是某種嚎叫的動物,“不要!不要啊!”(nein!nein……!)  醫生正在用一把染血的鐵刀把他的肚子橫著剖開,不斷用細小的鑷子取出裡面密密麻麻的彈片,並且不耐煩的喊道:“快點,多來幾個人按住他的手!”  “見鬼,他會流血而死的!”一名助手苦著臉說道,不忍心去睜眼睛看如此慘烈的場景,手臂顫抖個不停。  濃稠的血液沿著鋼床不斷流到床邊放置的鐵桶裡,滴滴答答……滴滴答答……伴隨著切割肉體的聲音,這種流水聲在這個時候比什麼東西都更加恐怖一些,因為那代表著生命正在流逝——最後那名慘叫的士兵很快疼的沒了動靜,在床上癱軟下去翻了白眼,也不知是死是活,一名助手輕輕拍了兩下他的臉,沒有動靜……  馬克西米安驚恐的看著這一幕,望見醫生在一分鐘後很快也停了下來,連多看一眼的心思都沒有,揮手示意助手把屍體丟出去,然後快速奔赴下一個地點。  “讓開!所有人都讓開!”馬克西米安又轉過頭,發現在他的右側十幾步遠,兩名醫護人員匆匆忙忙抬著一個擔架從眼前跑過,瘋狂大叫著。  這兩個人過於慌亂以至於步伐極其紊亂,擔架上面有一名氣管斷裂,而且還丟掉一條手臂的殘疾士兵,他在這種顛簸中就幾乎丟了半條命,剩下的半條命早已經丟在戰場上了,在擔架上無助的抽搐著。  可惜沒人發現這一點,很快傷兵被這兩個擔架手粗暴的拖拽下來,就像是趕著完成什麼任務指標。兩個醫護人員像是拖拽一條死狗,拉起傷兵僵硬的兩條不能打彎的胳膊,直接拖在地上,硬生生拽進了左手邊的第三個手術室,拖出一條血痕。  然後裡面傳來一聲刺耳的咆哮:“都出去!這裡滿員了!”  馬克西米安看著這兩個擔架手狼狽的退出房間,茫然地注視著彼此,然後交談了幾句話,居然乾脆把那名傷兵丟在了走廊。  不過唯一走運的就是這個可憐的傢伙眼睛已經凝固,不必再忍受痛苦和折磨,雙手還死死捂著自己斷開的喉嚨,宛如這樣就能抓住生的希望,血還在流,直到流乾。  就像是打算回答剛才的疑問,這個時候,還沉浸在震驚中不可自拔的馬克西米安抬起頭,發現終於有人注意到他了。  距離他大概幾米遠的走廊,一名剛走出房間的年輕的沃爾珀護士注意到了他,她驚訝的睜大淡灰色的眼睛,然後四處看了看,下定決心似的,拿著什麼快步走了過來。  “這個給你。”女護士站在面前低聲說道。  “什麼?”馬克西米安愣住了,沒理解什麼意思。  因為那是一塊破舊的抹布,上面沾滿了鮮血,還在從一角向下滴落著血滴。  幹什麼?她什麼意思?  馬克西米安可能是拒絕理解,並不是理解不了。  “這個給你,你在流血。”女護士認真重複了一遍,她看起來是認真的。  像是為了讓馬克西米安搞明白,她還指了指中尉肚子上正在淌血的傷口,這下再也沒法拒絕理解了,就是這個意思,“明白麼,你要堅持下來,用這個。”  馬克西米安驚呆了,他還是想掙扎一下,於是重複了一遍:“給我的?等等……不能給一塊乾淨的……”  “快點!”女護士說完,打斷了他的話,也不管中尉能不能理解情況,把這隻抹布丟到了他眼前。  然後她噔噔噔的踏著步子離開,留下身後滿臉不可思議的馬克西米安。  中尉行動起來,迅速把這隻破抹布堵在了自己的傷口上,他突然覺得這太可笑了,這塊抹布跟他本人一樣髒,好像是從泥濘中挖出來的東西一樣。也不知道給多少個人用過,把這看起來就不靠譜的玩意兒放到傷口上真的管用?  他很快感覺自己的力氣在飛速流逝,肚子上的傷口怎麼止血也止不住,他想用力,可是手臂也開始不聽使喚……半個小時過去了,沒有人管自己。  一個小時過去了,沒有人來……  一個半小時過去了,兩名軍官急匆匆地跟著醫生走過,他們焦急的詢問著什麼,沒有看一眼地上的馬克西米安。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努力保持自己的情緒鎮定,但是那條破抹布也被血染紅了,甚至都有些滲出來了。  一個半小時過去了,又一個倒黴的哥們躺在了他旁邊,這期間有兩個擔架從他身邊被抬走,可是上面的人估計早在不知道多久之前就嚥了氣,他們絕對是來收屍的。  “呃……護士!”馬克西米安忍不住喊道。  “你等等!”那名護士回頭喊道,吃力地抬起擔架,跟另一個人像是一頭狂奔的騾子消失在了走廊內。  兩個小時過去了,馬克西米安感覺喉嚨一陣火燒般的刺痛,額頭也在傳來抽疼,他發現傷口已經快流不出血了,自己的力氣也快沒了。  終於,馬克西米安也在時間的流逝中逐漸失去了理智,像是剛才走廊裡哀嚎的其他人一樣,開始張開虛弱的嘴全力喊道:“救命!我快死了!”  “啊……疼,疼啊!你們得幫幫我……幫幫我!快來人!”  走廊裡的人走來走去,馬克西米安掙扎著踢了幾下腿兒,發洩著自己無處發洩的憤懣,為什麼沒人來管自己,為什麼自己要在這裡悲慘的等待死亡?他想活下去,他該做點什麼……?  然後他忽然絕望的發現,自己的聲音被各種地獄般的慘叫掩蓋了……這裡的傷員是如此之多,以至於每個人都在掙扎慘叫,他置身於其中,感覺自己的身體快被粘稠的血液淹沒了……  ……  “你好,我是阿黛爾·瑙曼,來自阿爾弗勒爾松。”艾雅法拉伸出手跟護士長握了握手,她跟幾個同組的姑娘一起來到了這個醫療組,留意到對方的頭髮已經完全粘在了兩側,眼睛裡也充滿了各種情緒。  “你好,姑娘們,感謝你們在這個艱難的時候願意為祖國奮戰,萊塔尼亞為你們而榮。”護士長清了清自己的嗓子,她的身材略胖,但是又不至於臃腫,口音有西部城市的韻律,“我是弗倫希爾德,這裡是第三組。”  “沒時間廢話了,之前有誰擅長包紮和固定的嗎?”  艾雅法拉沒有舉手,她隨後看見其他兩個人都舉了手。  “很好,你們兩個跟我來。”弗倫希爾德說道,然後繼續問:“還需要有人搬東西。”  “除此之外,我還需要四個擔架手,阿黛爾、斯圖奈爾,你們四個去擔架組,皮勒你們幾個,跟我來。”  艾雅法拉皺起眉頭,她帶著法杖行動不方便,於是把法杖放在了房間裡。端著護士長給的鐵盤快步跟上,上面放滿了鑷子和藥水,她簡單掃視了幾眼,發現上面的紗布被血液染透了,還有那把鋒利的手術刀也凝滿了暗紅的血塊。  整個醫護盤看起來慘不忍睹,像是從血海里泡出來的。  “這個,是給傷員的?”少女感覺心驚肉跳,硬著頭皮感受著傷兵營的可怕氛圍,看著紗布小聲問道。  “對。”那名跟著她的老護士似乎有些疲勞,勉強解釋,“這裡物資短缺,我們只能這樣做。”  “如果有傷員承受不住,就把這卷繃帶或者紗布給他。”  “不是麻藥什麼的?”艾雅法拉困惑的眨了眨眼睛,雖然專業不對口,但是她還是有這個醫療常識的。  “麻藥?”老護士的聲音顯得無比震驚,然後回頭認真的對過於天真的少女教育道,“那不可能。”  “聽著小孩,我們這裡把傷員分為三類,第一類是治療後能夠返回戰場的士兵,第二類是會留下終身殘疾,而且不能回到戰場的士兵,第三類就是必死無疑的傷員。”  “除了一類傷員是我們優先救治的,會使用藥物和法術以外,其他的傷員只能被馬馬虎虎的處理一下。這是因為傷員過多,我們這裡根本沒有能力處理這麼多的人!”  艾雅法拉懵了:“馬馬虎虎的……處理一下?”  結果是有點駭人聽聞的,老護士用一句話概括:  “身上有個洞,那就拿塊破布塞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