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謝之遙(第2頁)

 她扶著平行槓,右腿的金屬支架在地面投下陰影,兩腿之間將近三釐米的落差,讓她的影子看起來像個畸形的怪物。

 辛檀站在單向玻璃前,看她摔倒,又從地上爬起來,額角的汗珠滑進眼睛。

 她的嘴唇在計數,一步,兩步,三步,可他讀不出形狀,那些開合的弧度讓他想起缺氧的魚。

 他看著她把藥片含在舌下,連眉頭都不多皺一下。

 她如此積極配合,從不抱怨,同時日復一日地沉默且消瘦下去。有天晚上辛檀蹲在病床前給她穿襪子,她肌肉萎縮的右腿細到只剩下一把骨頭,握在手裡沒有半點重量。

 他猛然抬頭,看見陳望月也在看他,眼神平靜無波,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柵欄般的陰影。

 就對視一秒,像有無數細小的針在心頭密密地扎。

 我明天再來看你。

 怕她覺得他在同情她,他倉惶編造一個與公司相關的理由離開。

 第二天傍晚來時,她難得偷了懶,由護士陪同去庭院透氣。

 心情似乎還不錯,她側頭與護士說了些什麼,也許是在開玩笑,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辛檀靜靜看著,也不自覺地揚了唇角。

 院裡槭樹突然簌簌作響,一隻明黃色皮球越過陳望月,落到了樹上。

 緊鄰庭院的病房裡,穿病號服的小男孩把臉貼在玻璃上呵氣,霧濛濛的圓圈裡浮出搖晃的倒影。

 “姐姐!”男孩拉開窗戶,掌心在玻璃壓出痕跡,殷切地看著陳望月,“你能幫我撿一下球嗎?”

 陳望月的手指在欄杆上收緊,望著卡在頭頂枝椏間的皮球,明黃在樹葉間一閃,她抬了抬腿,冷汗就順著脊骨滑進腰間的紗布。

 “我……”她張了張嘴,“對不起,我夠不著。”

 男孩的瞳孔倏地暗下去,像被掐滅的生日蠟燭,“我媽媽總說等我長高就好了,可你都這麼高了。”

 護士的臉色微變,“小朋友,我來給你……”

 陳望月忽然打斷道,“我試試吧。”

 她單腿躍起去夠那根樹枝。

 支具金屬扣崩開的瞬間,她整個人如斷帆般跌進辛檀懷裡。

 他臉色慘白,驚魂未定,摟住她後腰的手在發抖,“小月……”

 “就差一點啊。”她倚在辛檀懷裡,盯著自己懸空的手,忽然笑了,“很沒用,是不是?”

 辛檀一言不發,將她攔腰抱起,大步走回病房。

 陳望月又一次覺得辛檀真是個小題大做的人,他堅持要讓醫生再做全套檢查,折騰完之後已近深夜。

 醫生和護士都離開了,偌大的病房裡,他半跪在地,給陳望月上藥。

 醫用棉籤蘸著碘伏在膝蓋遊走,尖銳的疼讓陳望月下意識瑟縮了一下,辛檀卻突然摁住了她。

 唇峰觸到腳踝處的瘢痕,月光正沿著靜脈輸液管爬行。

 他俯身,含住新生的粉色皮肉。

 消毒水的苦澀在齒間漫開,混著她皮下滲出的組織液,睫毛掃過蜿蜒的縫合線。

 病號服衣襟滑落肩頭的剎那,辛檀的吻追著鎖骨下青紫的針眼。

 那些密集的淤斑是輸液的痕跡,他用鼻尖摩挲著最深的紫癜,彷彿這樣就能把鎮痛泵注入的冰冷藥液替換成自己的體溫。

 陳望月的肋骨在他唇下起伏,如同風暴中收攏的百葉窗。

 當他掀開她後腰的敷料,齒尖虛虛叼著潰爛的邊沿,唾液混著鐵鏽味滲進紗布纖維時,她的指尖突然掐進他肩胛骨。

 月光把兩人的影子澆鑄在地板上。

 他的唇舌竭盡全力,想要讓她稍微忘卻現實,結束時,他聽見她喉嚨間的一聲喟嘆。

 “哥哥。”她喘息著說,“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說完,陳望月在病床上翻了個身,背對著他。

 她聽見男孩離去的腳步聲,門被拉開又關上,世界安靜了,只餘下空調系統運行的白噪音。

 但沒過多久,她又聽見了一陣窸窣聲響。

 她心頭頓時生出煩躁,“不是說我想一個人……”

 聲音戛然而止。

 窗戶被打開,冬天的冷風灌進來,月光在窗臺洇成一灘銀汞,中央空調出風口垂落的絲帶突然晃動。

 她聞見霜雪的氣息。

 玻璃框住人影,少年翻越窗臺時,絲綢般的銀髮垂落肩頭,泛著冷兵器一般的寒光,髮梢還沾著未化的雪霰。

 陳望月揪緊了床單。

 “我……你哥哥他不同意我來看你,我只能讓護衛幫我躲過這裡的安保……”

 謝之遙說話時呵出白霧,指尖還沾著攀爬排水管蹭到的鐵鏽,卻固執地捧著一束木槿花。

 那是薩爾維的國花,象徵平安。

 花瓣上的冰凌正在融化,順著腕骨滑進袖口,他忐忑地,眼巴巴地站在那裡,“陳望月,我可以過來嗎?”

 陳望月緊抿著嘴唇看著他,看到他臉上越發緊張,才點了下頭。

 他如釋重負,幾步上前,又定在那裡。

 “你的腿……”

 少年王儲的翡翠瞳孔泛起霧氣,指尖懸在支架上方顫抖。

 “瘸了。”她言簡意賅。

 他驚得猛退一步,睫毛上的雪粒墜入眼睛,用力眨了一下。

 “驚訝嗎?”她平靜地看著他,“我以為你已經很習慣身邊有個殘疾人。”

 謝之遙第一次聽見她吐露如此尖酸刻薄的話,臉上浮現不敢置信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