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陸蘭庭(第3頁)
陳望月癱坐在被海水漫溼的地上,視線正好對準舷窗外翻湧的浪濤,轟鳴像有無數鋼針在耳蝸裡築巢,但最恐怖的是嗅覺系統仍在運作:
血腥味、海腥味和打翻的藍紋奶酪,在鼻腔裡攪拌成粘稠的恐懼雞尾酒。
沈泠眼球凸出得像要掙脫眼眶,手中的武器正以每秒五毫米的速度滑向傾斜的地板。
綁匪首領還咬著半截獰笑,他右手食指卡在扳機護環裡,左手拎著的顧曉盼的項鍊,那些渾圓的珍珠,像失重的淚滴一樣懸停在空氣中。
船尾傳來貨櫃墜海的悶響,整艘遊輪又傾斜了五度。
這個角度讓島臺上的冰桶側翻,融化的冰水以慢得令人發瘋的速度滴落,陳望月清晰看見每滴水珠裡扭曲的宴會廳倒影,看見那些僵直的軀體在淡藍色液體中如提線木偶般搖晃。
那個穿著白大褂的綁匪應該是唯一能動的人。她脖頸上的青筋像要爆裂的電纜,左手小拇指正以每三秒一次的頻率抽搐——這個一心復仇的可憐醫生在用畢生所學對抗神經麻痺。
海水爬上了小腿,所有人都倒下了,陳望月聽見香檳塔徹底崩塌的聲音。
不是物理意義上的聲響,而是數百萬氣泡同時在笛形杯裡破裂引發的震動,沿著緊貼地板的顴骨傳入聽覺中樞。
當鹹水浸到脖頸時,陳望月嚐到了自己淚水的味道——這是全身唯一還能分泌的液體。
接著,她聽到了不該有的聲響。
海水被瘋狂地攪動。
有人的手臂破開海水,動作如此急切,焦灼。
斷裂的電纜在頭頂炸開幽藍電弧,陳望月看見自己散開的長髮纏住了對方防護服領口的金屬環。
在沉重的電纜和吊燈一同砸下來之前,男人攬著她翻身躲進翻轉的鋼琴殘骸,她被壓進三角鋼琴鑄鐵骨架的夾角,臉頰緊貼他心口處,隔著防護服聽見兩顆心臟在廝殺的心跳。
鼻喉被海水灌滿,水壓讓她的耳膜都在出血,男人突然托住她的膝彎向上一送。
陳望月整個人撞破水面呼吸層,終於睜開眼的瞬間,她看見他鎖骨下方那道駭人的撕裂傷——薩爾維撤僑新聞裡一閃而過的特寫鏡頭,現在正隨著劇烈的喘息滲出血珠。
男人反手扯開呼吸閥送到她嘴邊,但她連咬合的力氣都一點不剩了,那個人毫不猶豫捏住她下巴,俯身渡來氧氣。
她像嗅到血腥的鯊魚般猛地咬住對方嘴唇。這不是吻,是純粹的絞殺,她的牙齒刺破他下唇時嚐到了濃重的鐵鏽味。
男人扣住她後頸的指節驟然收緊,陳望月發狠用指甲抓撓他,那道被海水泡脹的疤痕,此刻成了她攀附求生的錨點,全身的力氣都被喚醒,他被迫張開齒關的瞬間,她貪婪地吮走他肺裡所剩無幾的氧氣,甚至咬破他舌尖阻止他閉口。
男人屈膝頂住她腹部試圖暫時拉開距離。陳望月屈起被沈泠嵌入子彈的膝蓋,狠狠撞向他胯骨,藉著反作用力將人壓向正在滲水的艙壁。
氧氣泡裹著血珠在兩人唇齒間爆開,陳望月發狠拽住他領口的銀鏈,冰涼的素圈戒指滾進她掌心。
瀕臨窒息的眩暈中,她感覺對方突然托住自己後腦,將最後半口氧氣連同喉間溢出的血沫一起哺進她嘴裡。
陳望月嚐到了對方唇齒間殘留的鎮痛片苦味,與記憶裡某次高燒時他強行抵在舌尖逼她嚥下的退燒藥片重合。
舷窗外掠過蝠鱝般的船隻陰影。
“抓緊我。”
沙啞的氣音混著血沫噴在她耳後,陳望月意識到這是自重逢以來他說的第一句話。
纏著止血帶的手掌覆上她手指,帶著某種遲來的、宿命般的力量,牽引她遊向正在開啟的救生艙艙門。
半小時前。
海軍臨時作戰指揮廳距離事發海域僅有八海里,如果特別行動隊乘坐直升機全速出發,只需幾分鐘就能到達遊輪。
海藍色穹頂下,十二塊全息屏幕正在同步播放遊輪的直播畫面,在實時顯示傾角數據的一塊屏幕下,國防部的高級軍官們為救援計劃爭論不休。
霧港案的調查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重啟,這是上面下的死命令,有部分人寧願付出船上所有人質生命的代價,也要掩蓋當年的真相。
但辛家的威脅措辭一次比一次嚴厲,剛剛國防部的代表收到最後通牒,如果還收不到辛家的小姐被解救的消息——
“貴部今年在辛氏銀行的特別賬戶透支規模已超過《國家安全金融法案》規定的三倍,辛氏銀行將提前啟動國防特別信貸賬戶的審計。”
話筒那頭,年輕的掌權者警告道,“央行應該也不想突然收到貴部特別行動經費的跨境洗錢路徑分析,當然,是匿名舉報。”
他說到做到,一整套材料隨後投送到達國防部代表處。
歌諾信貸、某離岸群島空殼公司、某小國軍港建設債券,看起來毫無關聯的事物,被列出了統一的資金交匯點——國防部長情婦名下的兒童慈善基金會。
其材料的翔實程度,顯示出蒐集調查的時長絕對不少於一年。
也許本來該用在未來某個直接撥亂大局的時刻,但現在,只用來交換一個人的安全。
代表冷汗涔涔。
眼前只有兩條路。
強行登陸作戰解救人質。或者啟用會使全船人喪失行動能力的遠程聲波武器。
前一個計劃勢必會帶來人質的不可控傷亡,而看起來相對溫和的後者,也會無差別地對人質的身體造成損傷。
最輕的症狀是頭暈,嘔吐,聽力下降,最嚴重的是腦死亡。
真正棘手的,從來不是這些武裝力量薄弱的綁匪。
在場的軍官們,誰都不願意為選擇的後果負責,誰知道那些大人物會不會轉頭為了孩子失聰而找他們的麻煩?
當武器專家第三次把激光筆戳向聲波武器參數表時,防彈玻璃幕牆突然映出一道修長的影子。
“讓我這個罪人來籤吧。”
陸蘭庭的軍靴碾過滿地電纜,軍裝襯衫第二顆紐扣的位置彆著海軍陸戰隊的銀翼徽章。
這位前海軍中校的食指關節叩在19.7hz頻率確認鍵上。
屏幕上播放出的畫面,是一個女孩用木倉指著另一個女孩。
全息投影在他瞳孔裡割裂出細碎的星光,讓他的表情越發不真切。
國安顧問的鋼筆撞在會議桌上,“陸公使,總統閣下知道您……”
“父親只會介意我做一個懦夫。”
他三兩筆簽下同意,解開襯衫領口,抽出一條底部繫著素圈戒指的細銀鏈,輕輕吻了吻。
“我將為全船五十三名乘客的人身安全負責。”
當陸蘭庭把拇指按在指紋驗證器上時,所有人都看見了他脖頸處那道一直延伸進衣領深處的傷疤——那是薩爾維撤僑任務留下的勳章,此刻正隨著心跳頻率而起伏。
“如果日後各位需要一隻替罪羊。”
他按下啟動鍵,指揮廳所有屏幕同時爆出代表發射成功的猩紅色三角符號,“告訴軍事法庭,把我葬在能看見磷蝦群洄游的海域。”
【上部完】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