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陸蘭庭(第2頁)
“因為太想要擴大生產規模,讓更多人從中受益,爸爸誤入了投資騙局,被催債人逼得從六層樓跳下,成了植物人,我們家已經付不起治療費用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為他來到瑞斯塔德,用盡全力討辛家的歡心。”
“但是這也只是讓我爸爸苟延殘喘而已,醫生說了,他醒來的幾率低於1%……叔叔,我可以叫您叔叔嗎?說真的,叔叔,我不怪您,您要動手就隨便您吧,其實我也早就不想活了,現在活著的每一天,都只是在等我爸爸死。”
她吐出每個字都在觀察對方太陽穴跳動的血管,“我只有一個要求。”
“我想站著死。”
“爸爸告訴我,陳家人的脊樑,永遠都不能彎。”
“求您暫時鬆開我的手腳,這樣我沒辦法把我的背挺直,讓我最後對著鏡頭說幾句話吧,我希望最後留給爸爸的影像裡,我是堂堂正正站著死的,如果他能有看到的那天……”
首領冰冷的面孔出現了一絲裂痕,他死死盯著陳望月,最後命令手下人拿出摺疊小刀,“我給你三十秒,你最好別耍什麼花招。”
當摺疊刀割斷最後一根尼龍繩時,陳望月踉蹌著起身。
餘光注意著男人的右手正不自然地外翻,橈骨莖突處有注射留下的紫斑。
這是她從這具身體父親的主治醫生那裡學到的知識——中樞神經損傷患者的肢體特徵。
多年的病痛折磨之下,他的行動能力一定遠遜於常人。
她是有機會的。
陳望月猛然站直。
她對肌松劑的部分成分過敏,但這居然成了她此刻的救命稻草,當她發現自己的手指還能正常使用,她知道這輩子唯一的好運氣大概就用在了這上面。
如果她沒猜錯,首領的左邊下肢,應該是難以發力的。
就是現在。
她鞋尖狠狠踢向首領的坐骨神經,奪木倉動作行雲流水,完全不像位養尊處優的大小姐。
染血的絲綢手套握住木倉柄。
“全部退後,不然我馬上殺了他!”
陳望月將木倉口壓進首領太陽穴崎嶇的疤痕,卻發現其餘綁匪們露出詭異笑容。
三聲木倉響先後撕裂空氣。
陳望月低頭,看見她的大腿、膝蓋、腳踝炸開血花。
沈泠踩著積水走來,手中木倉管還在冒著白煙。
“我們望月還是這麼狡猾,不過,你大概沒接觸過這種老式手木倉,所以不知道怎麼打開保險。”
她指尖輕點陳望月奪來的木倉支某個隱蔽凹槽,“其實很簡單的,只要在這裡按下。”
說著,她在陳望月的小腿補上一發。 “喏,這樣就好了。”
沈泠笑著扯開襯衫,腰側可怖的疤痕與綁匪們後頸的環狀疤痕同宗同源,都是當年霧港汙染爆發時留下的痕跡。
她轉向首領,幾乎笑彎了腰,“介紹一下,這是我鄰居家的伯伯——胡伯伯,要是沒有我,你可就栽在這裡了。”
陳望月無暇去顧及劇痛,她強撐起身體,但曾經的好友抬腳踩住她腕骨,骨骼硬生生折斷的脆響。
“也沒有那麼意外吧,望月,剛剛一直偷看我,我以為你心裡應該有答案了?”
“我啊,從六歲那年就一直在為這一天做準備了,這次的行動地點,還是我提議的呢。”
這個總在圖書館幫她佔座的女孩,此刻正用木倉管挑起她散亂的長髮,“海水灌進來了……望月,你聞到了嗎,空氣裡腐爛的甜腥味……”
她的木倉管溫柔摩挲陳望月頸動脈,“和當年我妹妹在防化病房嚥氣時的味道一模一樣。”
“沈泠……”
陳望月艱難抬起頭,劇烈嗆咳起來——這次不是演技,而是氣管裡血沫在翻湧。
“你現在收手……我會盡全力求我哥哥……保住你和你全家。”
“不愧是辛家繼承人的心上人,講話就是有分量。可惜,我全家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沒有跟你說過嗎,我是被沈家收養的啊?”
沈泠的木倉口抵住她眉心,“我的父母都死在汙染區裡,我的妹妹堅持得久一點,她是個堅強的小傢伙,全身的皮膚都爛掉了,沒有一塊好肉,可是再痛她也忍住不哭,硬生生撐了三個月才死呢。”
血沫從陳望月喉嚨裡溢出,她努力撐起眼皮,“沈泠……你找錯復仇對象了……你應該清楚我的為人,我從來沒有用辛家的特權傷害過任何一個無辜的人……”
“是啊,我們望月最好了,永遠這麼善解人意,我一開始的計劃裡沒有你的,可是你非要自己闖進來找死。”
沈泠溫柔撫摸著她的臉頰,嗓音蜜糖一樣甜蜜,“你也清楚的,我現在沒有回頭路了,就算我放過你,那些大人物們也不會放過我的,既然這樣,你一定能理解我想要找一個漂亮陪葬品的心情吧?”
“我知道你在辛檀面前演戲的日子很辛苦,我一直心疼你的,望月,讓我給你一個解脫好了。”
冰涼的吻落在她顫抖的眼瞼上,帶著海腥味與火藥的氣息,嘴唇一路向下,掠過眼角,鼻樑,準確地印在她的嘴唇,像吸吮果汁裡的果肉那樣一樣咬住她的唇瓣。
柔情萬種的一個吻。
與此同時,黑洞洞的木倉管也抵上陳望月的太陽穴。
“你不要怕,望月,事成之後我不會獨活。”
冰涼的淚珠淌下,被沈泠俯身舔掉,她誘哄著她,像承諾一樣地柔聲訴說,“怎麼哭了,生我的氣了嗎,望月?沒關係,很快的,我很快來陪你。”
陳望月慢慢抬起滿是淚痕的臉。
不甘心啊,不甘心。
她恨得咬牙切齒,恨為什麼每一次命運都不願意眷顧她,她比誰都要努力地刨食生活,她不是善良的人,但也從來沒有主動害過任何人,為什麼要死的是她?
她比誰都怕死啊。
因為兩輩子作為陳望月的人生,都太不值得了。
沒有交過幾次好運,沒有做過幾件隨心的事情,沒有成為理想中的大人。
她以為她終於被眷顧了一次,上天給了她一次重來的機會。
她什麼苦都可以吃,什麼委屈都可以忍,因為她知道她在正確的路上,她在最貧瘠的土地裡汲取養分浸潤著向上攀爬,無論何時何地身陷何種境地,她還是相信努力會改變命運,相信教科書裡螺旋式上升的經典哲學論斷,相信穿過隧道,路會光明,橋會堅固。
如果不相信,她活不到現在。
這裡有這麼多人,每一個出生時都帶著底層的血汗,他們生來應有盡有,他們的家族罪大惡極,為什麼要死的偏偏是她?
所有的冷靜、剋制,牢固的心理防線,在這一刻都徹底崩潰。
她死死地盯著沈泠的臉,把她的五官輪廓、頭髮顏色,纖毫畢現地印進腦海裡。
她是可憐人,難道她就不是?
如果她能活下來,她要讓她生不如死,如果她活不了,也要記得這張臉,她要變成厲鬼向她索命。
她聽到子彈填入彈夾的聲音。
沈泠的手指觸摸扳機。
但預想之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
頭頂水晶吊燈正在演奏死亡圓舞曲,四千個切割面折射著沈泠高舉的木倉,那些飛散的稜光突然凝固在空氣中——不是時間靜止,是人類的神經電流被強行掐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