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顧曉盼(第3頁)

 一片尖叫聲中,他們撕開制服,露出綁滿炸藥的背心。

 陳望月的後頸突然刺痛,轉頭看見第一個在她上船時微笑跟她打招呼的工作人員舉著注射器,鏡片後的眼睛佈滿血絲。

 “一點預防暈船的藥劑。”

 針管裡淡藍色液體已經注入陳望月的靜脈。

 “放輕鬆,親愛的。”另一個工作人員摘下面罩,露出傷口潰爛的下頜,“這只是讓你們保持優雅的小魔術。”

 “是肌松劑!”首都醫學院副院長的女兒捂著後頸癱軟在地毯上哭喊,“我爸爸實驗室……”

 她的聲音逐漸含混,手指蜷曲,轟然倒地。

 陳望月踉蹌著後退,撞進一個柔軟懷抱。

 沈泠扶住她的腰,黑色長髮掃過她裸露的肩膀,“別怕,望月,我在這裡。”

 陳望月無力地側頭,瞳孔裡倒映出沈泠過分平靜的臉——她甚至還有閒情逸致為自己把額頭的碎髮撥開。

 指甲深深陷進掌心,注射的疼痛像一根銀絲,吊住陳望月搖搖欲墜的理智,餘光裡,舞池中央打翻的香檳正在地毯上蜿蜒成河,酒液倒映著吊燈扭曲的光影——那些本該對稱排列的水晶,此刻有三盞燈罩不自然地偏向東北方,下面站著一位正在擦拭銀器的工作人員。

 耳朵,耳朵……他的左耳缺失了耳垂。

 是登船時見到的那個人。

 當時他胸牌的墨跡甚至還沒有乾透。

 冷汗順著脊椎滑進禮裙束腰,絲綢面料下泛起細密的戰慄。

 陳望月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地板上的花紋,旋轉樓梯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她盯著腕錶計算聲波傳導速度,聲音來源應該在二層東側走廊,但那裡本該靠近掛滿救生艇的安全區……

 這些人是要轉移救生艇!他們到底要對整艘遊輪做什麼?!

 船身劇烈顛簸起來!

 所有人的身體都隨著郵輪搖晃,唯有沈泠像釘在地板上的桅杆般穩定,她神情一如既往溫和,珍珠耳墜在慘白燈光下搖晃。

 防爆閘門緩緩升起時,海風裹挾著鹹腥湧入。

 為首的男人拖著義肢步下臺階,身後是侍者打扮拿著武器的手下。

 儼然是這群人的首領。

 前不久這些學生們還嘲笑過他的義肢看起來廉價,事實也的確如此,他的行走看起來十分滯澀,金屬關節像是要與大理石地面摩擦出火星。

 首領的左眼罩著皮質眼罩,露出的右眼掃過瑟縮的學生們,最後停在顧家兄妹身上。

 “聽說各位尊貴的少爺小姐們正在享受寒假,那麼應該有時間聽我講一個故事。”

 “十年前,在一個已經被新版地圖抹去的地方,原油洩漏汙染了整片霧港。”

 他的手指撫上洛音凡剛剛彈奏的那架鋼琴,聲音像生鏽的齒輪在摩擦。

 “我的妻子,抱著高燒的女兒在法院前跪了三天,換來的判決書說汙染物的含量未超標。”

 “媒體對我們的境遇三緘其口,長官們拍手稱頌,說這是再公正不過的判決,為國家財政和人民就業做出大貢獻的財團是有功之臣,不該因為一點小小的失誤而受到懲罰。”

 “至於我們死在汙染的海水和水產品的親人們,還有苟活下來,瘸了腿,聾了耳或瞎了眼,至今每天都還在和感染後遺症鬥爭的人們,都是微不足道的蟲子!”

 “好,既然這個國家不願意給我們公道,那我們就自己爭來公道!”

 “為了今天這場對話,我們已經等待了十年!”

 大廳中央屏幕陡然亮起的光幾乎能將人眼刺瞎,首領聲音越發嘶啞,“現在,為我們接通總統府的連線,讓這群大人物看看他們的兒女們像狗一樣跪在地上的樣子!”

 侍應生打扮的人們強迫每位學生跪直,不少人眼睛湧出淚花,首領舉起手中的遙控器,十幾秒鐘致命的沉默後,直播畫面被接通。

 裡面總統秘書正發表來自政府的公式化應答,“武力威脅無法解決任何問題,請停止你們的暴行,關於歷史遺留問題,政府始終秉持人文關懷......”

 “去你媽的,這些爛貨連臺詞都懶得換!”

 義肢刮擦著大理石地面,首領的喉結在猙獰的燒傷疤痕下滾動。他忽然抓起餐桌上的魚子醬銀盤,黑珍珠般的鱘魚卵簌簌落在顧曉盼顫抖的裙襬上。

 “知道這是什麼味道嗎?”

 他俯身扯著顧曉盼靠近直播攝像頭時,眼罩縫隙滲出駭人的膿血,“當那些黑油灌進霧港那天,我女兒抱著她的小熊玩偶,說海水聞起來像壞掉的魚子醬。”

 手指砸碎酒杯,玻璃渣刺進顧曉盼雪白的腳背,“三天後她開始咳出帶魚鱗狀血塊的痰,一週後她死在擠著十幾個人的感染病房裡,顧小姐,你親愛的祖父,我們公正嚴明的聯邦大法官卻宣佈霧港的投資人無罪——”

 直播畫面在這時切入另一張妝容精緻的臉,來自另一個國家部門:“經核查,當年霧港區域居民均已獲得足額撫卹金……”

 “撫卹金?!”

 首領的咆哮震得吊燈搖晃。

 他顫抖著扯開襯衫,露出從鎖骨延伸到腹部的縫合傷疤,學生們看到潰爛的胸膛上貼著發黃的醫療膠布——那是廉價藥店售賣的止疼貼,被囊腫滲出的膿液浸成了半透明。

 角落裡某個特招生突然捂住嘴,她認出這正是父親癌症晚期時用過的同款。

 “當年的結案報告說汙染指數正常。” 首領從西裝內袋扯出張發脆的報紙,頭條照片裡,顧曉盼的父親正在高爾夫球場揮杆,背景隱約可見淩氏集團的logo旗幟,“但兩個禮拜後,凌家控股的環保公司就中標了淨化工程!”

 直播鏡頭還在繼續念稿。

 “我們承認,對於當年霧港案件,官方的後續處理的確存在一定疏漏,遇難者家屬心理疏導項目將列入下年度財政,同時補償金也會重新——”

 直播定格在某個畫面——法院檔案顯示,當年負責漁民們集體訴訟的法官,正是現任聯邦九位聯邦大法官之首的顧存真,顧曉盼和顧生輝的祖父。

 “好個心理疏導……”

 首領的大手突然掐住顧曉盼後頸,她昂貴的珍珠項鍊在蠻力下幾乎崩裂,“我妻子抱著女兒屍體去市政廳那天,防暴車在給紅地毯做心理疏導!”

 像是想到什麼有趣的事情,他突然鬆手,形容瘋狂,“顧小姐,真正有效的心理疏導,你倒是可以幫我做到。”

 木倉支抵上顧曉盼的太陽穴,這個女孩的身軀已經完全僵硬,只有眼眶還在滾下大顆大顆的淚珠。

 “我妹妹什麼都不知道,你放過她!“顧生輝嘶吼著,“我是顧存真唯一的孫子,我比她有價值!”

 他額頭磕在地面上發出一聲聲悶響,鮮血順著鼻樑滑落,“求求你,我求求你,用我的命換她!”

 “真是感人至深的兄妹情,當初我也是這樣求上帝的。”

 “我對他祈禱,就讓我去死吧,放過我女兒。“

 “顧大公子,你祖父敲下法槌時,想過他的孫子孫女也會有這一天嗎?”

 首領凝視直播的大屏幕,視線彷彿穿透電子元件,落在屏幕那一頭大法官的影像,“我的女兒回不來了,所以,我要讓顧存真親眼看著他的血脈一個個斷絕。”

 右手穩穩扣動扳機。

 “砰——”

 顧曉盼倒下的樣子,像一支白蠟燭被風吹熄。

 她的裙子是那種貴重的白,白得沒有一絲瑕疵,讓人想起醫院裡的床單,或是葬禮上的百合。現在這白被血染了,從太陽穴那個小洞裡流出來的血,先是細細的一條,然後越流越多,像打翻的紅酒。

 她的頭髮散開來,烏黑的一把,髮間彆著的鑽石髮卡還在閃,一閃一閃的,像她最後的心跳。

 空氣裡有血腥味,還有她身上的香水味,也是那種很貴的香水,聞著像雨後的花園,這兩種味道混在一起,像高級餐廳裡,紅酒配鵝肝的甜美滋味。

 血從嘴角流下來,在下巴那裡凝成一整顆的紅,又顫顫巍巍滴到鎖骨,她的手在半空中虛無地抓握了兩下,胸膛微微起伏,像蝴蝶最後的振翅。

 然後,手垂下來,她終於不會動了。

 顧生輝的哭聲像被掐住脖子的野狗,一聲聲的,聽得人心裡發毛,臉扭曲得不像人臉,眼淚鼻涕和血混在一起,他跪爬著想要去抓妹妹逐漸冰涼的手腕,卻被一雙軍靴踩住脊樑。

 “別急著哭啊顧大公子。”

 男人殘缺的左手神經質地抽搐,“你妹妹替你先走一步,你就能晚點死了,是好事啊。”

 男孩的慘叫帶著獸類的淒厲,首領冷靜地站在那裡,盡情咀嚼他的仇恨與痛苦,獨眼閃著冷光。

 他手裡的木倉還在冒煙,那煙細細的一縷,飄在空中,像顧曉盼最後的一口氣。

 這最後的一口氣也消散了。

 血在地上淌成一條蜿蜒曲折的小河,一直淌到陳望月的膝蓋下面,溫溫熱熱的,像某種恆溫動物的小腹。顧曉盼的眼睛還在看著這個方向,好像還想抓著她說悄悄話。陳望月想起她下午還在對她笑,說以後要設計她的婚戒,她蘋果一樣圓圓的臉,嘴角有個小梨渦,現在梨渦裡盛滿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