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顧曉盼
“月月——”
顧家的下人幫助辛家的司機把大包小包的禮品搬下車,顧曉盼一把挽住陳望月的手,她的身後,賀謙臨和顧生輝在臺階上並排而立,中間空出的位置可以放下一個大衣櫃。
認識這麼久,陳望月還是第一次上顧家的門,顧曉盼拉著她當導遊,介紹這處花園那處人工湖,辛檀則去了顧家老爺子,那位聯邦大法官的跟前拜訪。
介紹半天,顧曉盼嘴巴都說幹了,使喚顧生輝去拿水,但賀謙臨說他來之後,她立刻就改口說要兩個人一起去。
呼吸出的白霧模糊了妹妹被牽走的身影,顧生輝掏出手帕擦拭鏡片,陳望月注意到上面刺繡圖案的針腳拙劣,多看了兩眼。
顧生輝從鼻子裡笑了一聲,“醜吧?顧曉盼八歲的時候自己縫的,每次都拿我練手,好看的送爸媽,送她男朋友,最醜的才輪到我,我說她縫得像受傷的蜈蚣,她還沒大沒小對我動手。”
陳望月又仔細看了一下刺繡,“看來曉盼還是在珠寶設計方面最有天賦。”
“她八歲就能分辨天然與合成藍寶石了。”
他摘下眼鏡凝視一叢冬青,“我們家花園埋著她摔碎的第一件作品。”
突然嗤笑,“七克拉粉鑽鑲在歪扭的銀座上,簡直就是浪費資源,但大家都哄著她玩,誇她厲害。”
遠處傳來顧曉盼的驚呼,兩人同時轉頭。少女趴在人工湖欄杆上,胸前懷錶不知怎麼纏在了欄杆上。顧生輝的大衣下襬掠過風聲,卻在三步外生生剎住——賀謙臨已經抬手穩穩抓住。
“小心點。”未婚夫將細鏈解開,重新給她戴上,指尖擦過她鎖骨。
像是察覺到灼熱的注視,賀謙臨回身看過來。
顧生輝的喉結滾動著嚥下某種無形之物,匆匆轉身時陳望月看見他手背畢露的青筋。
她垂下眼睛,不動聲色岔開話題。
正式出發時間是在上午十一點,二次鳴笛聲中,顧家轎車碾過轉運列車斜坡的防滑紋。
後備箱被顧曉盼的行李塞得滿滿當當,據她說光是裙子就帶了十二條,搭配的珠寶首飾另算。
“最近試禮服試得頭大,每次問顧生輝哪件好,他只會說全買下來。”
顧曉盼癱在後座抱怨。
駕駛位的顧生輝沒接話,車載導航機械音報出距離光明港剩餘距離。
明年三月就是顧曉盼與賀謙臨的訂婚宴。列車剛啟動她就翻出素描本,指間夾著的鉛筆在紙面劃出凌亂線條,“這些設計師的初稿都太俗氣,還得靠我自己。”
兩張戒指草圖被推到陳望月眼前,“祖母綠主石要切割成雪滴花形狀,鉑金戒託蝕刻姓名縮寫——你覺得哪款鑲工更好?“
“都很美!”陳望月仔細辨認著碳痕,讚美好友的品味,“這兩枚是男女款?”
“大體相同,但謙臨那枚的配石……”
顧曉盼突然拍打駕駛座頭枕,顧生輝猛地繃直脊背。
“哥!你去年送我的藍鑽原石還在保險櫃對吧?我能不能切了做婚戒配石?”
她也只有這個時候老老實實叫哥。
“送你的東西就是你的了。”
顧生輝單手擰開冰鎮汽水,瓶身冷凝水珠滲進真皮座椅,泅開一片暗沉。
車窗外冰霧將天色暈成灰調濾鏡,顧曉盼哈著白氣在起霧的玻璃上勾畫新靈感,“寶寶寶寶,我的月月寶寶,以後結婚必須找我設計婚戒——”
指尖突然戳向陳望月鼻尖,“不然絕交!”
輪胎碾過鐵軌接縫的震動中,陳望月笑著抓住她手腕,“遵命,顧大設計師。”
列車到達光明港時已近黃昏,港口停著瑞斯塔德學院租用的中型遊輪“命運女神號”。
冬季的海水泛著青黑,鋼鐵巨獸正匍匐在冰冷的港灣,船體傾斜著壓迫過來,十二層舷窗半數蒙著陰翳。
所有學生都屏息仰頭——這艘上世紀改建的船經過重新塗裝,大體保留了厚重而原始的粗糲感,此刻正將天空剖成兩半。
他們將在這艘船上度過為期十天的旅途。
陳望月幾個人到得早,上游輪之前還有兩個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顧曉盼閒不住,拉她和另外兩個熟識的女生去逛光明港口附近最為出名的命運女神噴泉。
顧生輝也不情不願地被拽去了。
確實很近,他們只花了十分鐘就到達目的地。
滴水成冰的冬季,冰稜在女神石像的權杖上生長成水晶冠冕,噴泉池凝結的冰面下,無數硬幣如同沉眠的星子。
“聽說是六個世紀前腓特烈大帝為早逝的戀人建造的。”同行的林清韻說,“網上說在這裡許愛情願特別靈驗,只要一枚硬幣,命運女神就會傾聽你的願望。”
顧曉盼聞言立刻要試,找了半天終於翻出一枚硬幣。
顧生輝注視著妹妹俯身時垂落的鬈髮,她祈禱的姿態虔誠無比。
硬幣拋出一道銀弧,冰面碎裂的聲音驚起松枝上的寒鴉,“我許願和謙臨——”
他的妹妹總是這樣,每個句子都生長著賀謙臨的名字,像常春藤纏繞著橡樹般理所當然。
“我們永遠在一起——”
“說出來就不靈了!”旁邊林清韻急急打斷。
“那可不行!重來重來!”
“哎望月,你也許一個。”
“不用啦,我不信這些的。”
“難道你是絕情主義者!”
“辛檀聽了會傷心哦。”
顧生輝退到冬青樹籬的陰影中,看妹妹髮梢的雪粒被夕陽燒成金箔,她偷偷抓了把雪拋向陳望月櫻桃紅的絨帽,陳望月驚呼一聲,轉頭攢了一把雪準備以牙還牙,還沒扔過去後頸又遭受攻擊,她手中雪球立刻變了方向。
“林清韻,你居然偷襲我——”
女孩們打打鬧鬧的腳步在身後雪地裡跳躍,逐漸變遠變長。
顧生輝再度走向噴泉。
噴泉暗渠深處水聲湧動的細響,像極了他胸腔裡某根弦的震顫。
跪坐在冰裂的池沿,他凝視雕像,女神石像的瞳孔裡沉積著幾個世紀的青銅鏽跡,垂首聆聽的姿態像極了教堂彩窗裡的聖母,眼睫掛著霜雪。
他握緊掌心那枚象徵著顧家繼承人的戒指,金屬深深嵌進皮肉,疼痛如毒藤纏繞著血脈生長。
“用祖父書房裡的黃金法槌,用父親的領針,用我的姓氏,用所有的榮譽起誓。”他碾碎喉間毒液般的誓詞,“女神在上……”
“我用我最寶貴的東西,來換……”
顧曉盼燦爛的笑聲忽然近了,顧生輝猛然起身,匆匆將戒指投進噴泉。
池底傳來金屬碰撞的嗡鳴,妹妹之前投下的那枚硬幣竟順著暗流漂來,與他的戒指在水下輕輕相觸。
池底堆積的硬幣如同無數窺視的眼睛,水流捲走沙啞的囈語,“換她和賀謙臨永不相見……”
暮色吞噬最後一縷天光,顧生輝看著自己的倒影裂成扭曲的碎冰。
當碎冰徹底沉入陰影時,遊輪舷窗突然次第亮起——那些菱形的暖黃光斑,彷彿擲入池底的戒指在深淵睜開的眼睛。
“祝您航行愉快。”
“祝您航行愉快。”
舷梯口船員鞠躬迎接參加遊學的學生們,制服領結一絲不苟,臉上機械化的笑容像批量打印的賀卡。
當第三位工作人員用有些奇怪的語調說出完全相同的話時,陳望月發現他胸牌上的油墨有些暈染——就像剛剛寫上去那樣。
他似乎身負殘疾,陳望月跟他說謝謝時,他指了指自己缺了一塊的耳朵。
接過兩個人的行李箱,這位工作人員送她們到船尾的房間,軲轆在柚木甲板碾出悶響。
整面舷窗被暮色浸染,顧曉盼一個接一個打開行李箱,十二條禮服裙彩虹糖紙一樣鋪開在床鋪。
“月月快幫我挑一件!”
顧曉盼抖開一件緞面絲絨長裙,領口碎鑽隨著動作簌簌墜落,“你穿那件古董刺繡的禮服吧,你露肩膀好看誒。”
選完小禮服,她咬開發卡,給陳望月卷鬢角的碎髮,兩個人都幫著對方打理髮型和妝容,但陳望月給她畫眼線時,顧曉盼哀叫連連。
“不要眨眼呀盼盼!都花了!”
“我忍不住啊月月!太癢了!”
“你把眼皮往上抬一點,堅持一下,對,就這樣,很好,很好——顧曉盼,我要拿個訂書機把你眼睛釘上!”
“不要!陳老師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真的不敢了!”
當她們拎著裙襬穿過廊道時,今晚的舞會已經快開始了。
遊輪拐角處飄來嬉笑聲。
“那個櫃姐真的很噁心,居然說我偷他們店的戒指,拜託,我耳朵上這副東西能買她全家的命!我當場就打電話給她店長讓她滾蛋了。”
“這些下等貨色就是這樣的,自己工作不認真弄丟了東西就找客人麻煩。”
“不過我回家後發現包包上確實有她說的戒指,可能是試戴的時候被那個磁吸扣給吸上去了。”
“啊,那你跟那家店說了嗎?”
“我為什麼要說,弄得好像是我的錯一樣,他們自己沒做好員工培訓誣陷客人偷東西,我這也算給他們長個教訓……”
聲音戛然而止。
在姐妹會成員看清來人裡有陳望月後,聊天變成了心照不宣的眼神交換。
這些天,陳望月沒少經歷這樣的場景,只要走到有姐妹會成員出現的地方,嘰嘰喳喳的聊天聲就會一秒被按下靜音鍵。
對付一些看不順眼而又不能直接捏死的對象,冷暴力排擠是姐妹會最慣用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