暈船症候 作品

74 番外 陸蘭庭之二(第2頁)

    是兩枚糖。拇指搓開透明糖紙,兩顆圓球就被她咬進嘴裡,仰頭含住的樣子,又讓陸蘭庭想起了進食的花栗鼠。

    “你想吃嗎?”陳望月注意到他目光,又開始翻找,“檸檬味和草莓味,你想要哪個?啊,我只剩下這兩顆了,你還要嗎?”

    她攤開手心,臉上浮現出不捨,陸蘭庭一瞬有做了心虛的錯覺,好像他是什麼會偷小動物過冬糧食的大盜。

    她應該是想聽到一句謝謝不用了,於是陸蘭庭抬起眼睛,慢條斯理地說,“要啊,這兩個口味我都喜歡。”

    “……”她咬了一下嘴唇,還是把糖給了他,多少有一點不甘心,轉開臉,從頭髮絲開始生氣,那種不用宣之於口就能輕鬆被他人感知的情緒,陸蘭庭嘴角壓下一個弧度,手指找到口袋,裹著透明玻璃糖紙的糖球就滑進去。

    在平整的大衣表面,撐起兩個突兀的凸起。

    陳望月氣也不氣多久,很快就拉拉他衣襬,要他去關心日落。

    陸蘭庭側了眼,電車沿途能看到穿城而過的利宛河,冬日白晝的日光總是聊勝於無的,但日落除外,傍晚碎金灑遍,太陽彷彿被河水的引力誘惑,壯麗沉淪在廣闊的水面,逐漸模糊邊緣,變作一枚緩緩停止燃燒的糖球。

    太陽的餘暉擁抱著世界,陸蘭庭看到她湊近車窗,不畏懼直視太陽,那原本目視如同積木玩具一樣的城市,便在她熊熊燃燒的眼底由遠及近,她被這壯美的日落所取悅,一點點地轉過身,一點點地綻開笑容,睜大眼睛,目光像電影的慢鏡頭,眨眼時都讓人心顫,說出來的卻是與浪漫之外的話題。

    “我餓了,我們去吃電話線炸飯糰好不好?”

    飯糰,番茄醬和中間加一塊馬蘇裡拉奶酪,這就是一份標準的墾利特色美食,電話線炸飯糰。

    距離車站門口步行需要一分鐘的餐車邊,陳望月身體力行給陸蘭庭展示這個古怪名字的來由。

    戴上一次性手套,被切成兩半的飯糰中間的奶酪拉絲像極了連接電話聽筒和掛鉤的繩子,她假模假樣地放到耳邊,“喂喂喂?是陸先生嗎,您的晚餐到了,要放到門口嗎,還是您下來拿?”

    店主很捧這女孩的場,立刻接茬,“一共是十二卡朗五角,先生,現金還是信用卡?”

    三個人一起笑了。

    付完錢,他們分食同一份電話線炸飯糰,穿過過街天橋,踏進這座城市的商業區,這已經是最繁華的中心地帶,商場的外觀至少落後首都五十年,處處可見泛黃的廣告牌,大量空置的商鋪,關於北部工業城市的衰退,有太多前人的描寫,任何地方的歷史都會有潮汐一樣漲落的氣運,都是自然規律,經濟的下行也在行人的精神風貌上如實展現,街道上人們匆匆來往,被城市密不透風的水泥牆或是瀝青路面層層覆蓋,偽裝成相同的不透光的灰色。

    唯一的一點亮光,在陸蘭庭的旁邊。

    她敬業地充當萬能的美食導遊。

    這家的烤香腸布丁太鹹了,我懷疑廚師的味覺有問題——但是黃油酥餅很美味。

    這家可以買到蔓越莓餡餅和蘋果撻,可惜已經過了慶典日,不然就請你吃鰻魚餡餅和肉布丁好了。

    嗯,這裡原先是一家牡蠣店,其實我對很多海鮮過敏,但爸爸和奶奶覺得他們的澆汁螃蟹和龍蝦沙拉很好吃,而且這裡的葡萄乾卷也不錯,所以倒閉之前我們經常來,我喜歡他們桌子上的大號海螺標本,爸爸向店主買了一個,就放在我的書桌上。

    她絮絮叨叨,從街的這一頭講到街的另一邊,奇怪的是,他一點都不覺得厭煩,什麼無聊的事,經她一說都變得活色生香。

    街的盡頭,是一家裝修復古的禮品店,走到廊下有叮鈴噹啷的風鈴作響,她很有興致,又有點不好意思,“陸先生,你要不要陪我進去看看?”

    又是這樣,把請求變成施與的句式,很想看她再露出一次被偷走松果時的委屈表情,但也想看她的笑容,陸蘭庭說,“好啊。”

    那雙眼睛像夜晚到點的路燈那樣自動亮起來了,她拉他進去,熟門熟路走到首飾品的展示櫃,大都是很常見的基礎款,最奪人眼球的是中間的一副鬱金香圖案的耳環,人造的寶石散發著橙色固有的生機與色彩,像時尚雜誌封面上才會出現的隆重款式,其實對於這個年紀的女孩來說顯得有點成熟,但完美的臉蛋能夠消化一切造型。

    她看了又看,愛不釋手,翻到價籤時臉上的笑卻凝固住了。

    “好貴啊。”陳望月說,“算了。”

    陸蘭庭目光頓了頓,像是詫異,怎麼看陳逐源都不是一位會在物質上虧待女兒的父親。

    她出生於本地最有名望的家庭之一,有一個名字和照片經常刊登在本地報紙商業版塊的工廠主父親,陳家除了食品工廠,旗下還有十幾家連鎖平價餐廳,幾間主街商鋪地產。即使她長相平庸,憑藉家世,她仍然可以在本地區議員,檢察長或銀行行長的兒子中隨意挑選婚嫁對象,陳家縱然算不得大富大貴,但在這個被時代拋棄的小城市,她是為數不多真正的上流女孩。

    “我已經很會花爸爸的錢了!”陳望月看出他的疑惑,解釋說,“爸爸要給我請芭蕾舞老師,滑冰老師,通用語老師。別的都算了,陸先生,你不知道,學滑冰很貴很貴的,我每週上三節課,一節課時費就是一千二百卡朗,每兩週需要磨一次冰刀,專業的冰刀師傅一次五百卡朗,冰球店便宜,一百卡朗兩次,可是達不到我想要的效果。如果我要出去參加比賽,那爸爸不僅要出我的路費,節目的編舞費,考斯滕的定製費,還要負責教練的食宿費、工資,就算拿了金牌,獎金還不夠我換一雙冰鞋呢……”

    她掰著手指,樁樁件件算給陸蘭庭聽,最後得出結論,“爸爸願意是一回事,但是我不想這樣,我有很多首飾了,少買這一副也不會怎麼樣,但是能多上半節課。”

    陸蘭庭難得不知道該怎麼回覆,誇她懂事嗎,不太想把這個詞放到她身上。

    他想起弟弟一月一換的名模女友,想起豪車豪宅流水一樣送給情婦的堂叔,想起人生中所有煩惱只剩下舞會的新裙子該挑哪條項鍊搭配的表妹。

    首都上城區的人生是另一種玩法,因為揮霍總有限度,而創下一番事業的雄心壯志才是燒錢的無底洞,所以拿不到主要繼承權的孩子們常常被鼓勵當好信託基金寶貝,做個無所事事的富貴閒人。

    雖然倒也沒有哪條法律規定,認真對待人生的人就會被人生認真對待。但他覺得夠格匹配更高生活品質的女孩,卻對一副六百卡朗的耳環望而卻步。

    他好像重新學會不公兩個字的寫法。

    一種沉甸甸的東西蒙下來。

    他視線平平地看過去,玻璃櫥窗裡,女孩的倒影和他的一前一後重疊在一起,分不出明顯界限,有相親相愛的錯覺。她最後摩挲了一下耳環,戀戀不捨的樣子,放下的動作又很迅速,被旁邊堆在藤編筐裡的髮夾吸走了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