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呦九 作品

第 39 章 偏我來時不逢春(39)(第3頁)

 蘭山君一時之間,竟生出些錯覺來,以為自己還在夢裡。

 但他緊接著卻繼續問了一句,“是洛陽的人嗎?”

 蘭山君心口緊緊一縮,她臉色泛白,“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鬱清梧便又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

 他說,“不用你為我做什麼——我已經答應你了。”

 蘭山君怔怔一瞬,心中動容,便盤腿坐在了他的身邊。

 夜風徐徐,兩人的衣袖和髮絲都被帶動得吹起來。

 鬱清梧靜默了一會,終於道:“山君,你——你跟段伯顏是什麼關係?”

 蘭山君就知道她那一次哭,到底是瞞不住他的。

 她輕輕感喟一句,轉頭看他,終於說出了這句話,“我一直在害怕——我在害怕,蘇公子是查出什麼了,才去看的老和尚牌位。”

 她說,“我師父,段伯顏——我唯恐他跟蘇公子的事情有關。”

 鬱清梧一雙眼睛慢慢的瞪大,而後就又輕柔下來,肯定的道:“沒有關係,阿兄並不是因為知曉了你師父身份去世的。”

 所以說,她心裡的事情太多了,這應也是一件。這樣的事情壓在心裡,時時內疚,怎麼可能好受呢?

 他便也不問為什麼段伯顏是她的師父,也不問她的過去是什麼樣的,他只是終於想通了她的一些話。

 比如說,她對他說,他們兩的路是一樣的。

 比如說,她對他說,十年生死,願與君同。

 原來如此。

 原來他們之間,有一位相同的先生。她應是願意用十年的生死去看一看段伯顏曾經走過的路。

 他柔聲道:“山君,你大可以告訴我的,關於段將軍的事情,我能傾聽——我也有資格聽。”

 蘭山君眉眼都鬆快了一些:“我知道你有資格。但在不熟悉你之前,我不敢。”

 她敢嫁給他,卻不敢提這件事情。人心難測,誰願意交付真心呢?

 鬱清梧就忍不住逼問了一句,“為何現在敢呢?”

 蘭山君卻瞧了他一樣,靠在牆上:“可能是信你了吧。”

 她歪頭,“鬱清梧,我可以信你嗎?”

 鬱清梧笑起來,將燈籠放進她的懷裡,溫和道:“請君信我。”

 只四個字,就讓蘭山君也跟著笑起來,她喃喃道:“今日,確實暢快。”

 哭了一頓,心境好似開闊了一些。連路也好走起來。

 但他不問,有些話她卻要說的,她道:“我的從前,其實與我說的,也沒有什麼不同。我來洛陽之前,並不知曉他的身份。我猜著,應該是他來到蜀州,途經淮陵,恰好碰見了我,又恰好有一座野廟——一切就順理成章起來。”

 “後來的事情裡你也知曉了,我在白馬寺碰見了你和蘇公子,他認出了我,但我確實是沒有認出他的。”

 “從那一刻開始,我心有懷疑,又從你給的段伯顏書籍裡看見了他的字——我就確認是他了。”

 她說,“但是知曉了他的身世,我就要有所防備。他畢竟是一個死去的人。他跟齊王——”

 她定定的看向他,“是不死不休的。”

 鬱清梧:“我與齊王,也是不死不休的。”

 他心中隨著這句話的脫口而出,又有些酸澀起來。

 原來,這就是她要嫁給他的緣由。

 她終於說了一句真話。

 但是她還是個騙子。

 他知道的,她還有許多事情瞞著他。

 以她的心性,單單段伯顏的事情是不會讓她如此。

 但他只想得通段伯顏這裡,卻想不通其他的。他只能道:“山君,你若是信我,以後就多與我說。”

 蘭山君猶豫了一瞬,而後點點頭,“我答應你。”

 有個人分擔,畢竟好受許多。

 但如此被人分擔,她又覺得心裡不安得很。

 第二日,她陪著壽老夫人曬書,總是遲疑的看著外頭。

 錢媽媽輕聲的跟壽老夫人咬耳朵,“哎喲喲,昨日我起床的時候,發現小夫妻就坐在廊下談心,兩人配得很,我就又回去裝睡。”

 睡得她骨頭都僵化了兩人還沒說完。

 她道:“昨日談心,今日就思念了吧?我瞧著她在等清梧回來呢。”

 壽老夫人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就你聰明哦。”

 錢媽媽:“那是。”

 她想了想,“山君還是太悶了,我要不要帶她出去逛逛?”

 壽老夫人:“那就逛逛嘛。你也好久沒有出門逛了。”

 錢媽媽哎了一聲,“那我就攛掇攛掇她。”

 蘭山君卻有些猶豫,“我也沒有什麼可買的。”

 錢媽媽:“姑娘家,首飾衣裳哪裡還嫌少?走吧走吧,我也想買些呢。”

 蘭山君只好點頭。

 錢媽媽興奮的拉著她出門,讓人準備銀兩,問壽老夫人:“你想要什麼呀?”

 壽老夫人:“食伏記的栗子糕如果有就買一些回來吧?”

 錢媽媽:“行!”

 她拉著蘭山君出門了,道:“都是老夫人出錢呢!”

 ——

 鄔慶川的事情,最終還是被和稀泥下來了。

 博遠侯被判了死刑,鄔慶川出獄。

 他出獄的那一日,有不少學子去接他。

 作為文壇大家,又是洛陽一黨,他被蜀黨誣告的事情讓這群學生頗為氣憤,竟然無人細細去糾察博遠侯的證據是真是假,只知道朝廷說他是被誣告的,那就是被誣告的。

 這般的人被誣告,簡直是在他們心中燒了一把火。即便是被國子監裡面的先生警告過不可衝動行事,但在大理寺的門口,還是有人潑墨水。

 文人嘛,潑的東西也是文雅的。

 鄔慶川在洛陽收的弟子王奎扶著他出門,哭道:“先生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沒成想到頭來卻要被如此對待。”

 鄔慶川笑著道:“他人誹我謗我,我自關門睡,只要清白在,何懼有之呢?”

 他眼神掃向外頭,卻沒有看見鬱清梧的身影。他到底是嘆息一聲,而後對王奎道:“今日你們來了這麼多人,已經是不妥,還是快些回去吧。”

 王奎:“他們都是敬重先生,知道先生冤屈的。”

 鄔慶川聽見這一句話,久不能言。

 ——十幾年前,他去蜀州的時候,若是也能有這麼多人送他,他也不至於心灰意冷。

 如今再說這些,已經是在洛陽知情人心中徒增笑柄。

 但這條路是他自己選的,即便是錯了,還是依舊要走完。不然他這一生算什麼呢?

 他都不知道自己這一生算什麼了。

 他踉蹌著走了幾步,就見齊王的馬車在一邊等著他。

 眾目睽睽之下,齊王帶著齊王世子過來,與他在諸位學子的面前笑意盈盈。

 ——極為諷刺。

 鄔慶川覺得自己的臉皮都要被剝掉了。但十幾年過去,當年的人換了一批,學生也早早換了人,無人看出他的窘迫,無人看出他笑意裡面的苦澀。

 齊王扶著他,喊了一句,“鄔閣老,辛苦了。”

 鄔慶川卻不敢應。

 他連忙道:“讓王爺費心了。”

 齊王似笑非笑。

 死了一個博遠侯,保下一個對他並不算忠心的鄔慶川,他當然要費心了。

 不然眾人都該以為他要失勢。

 齊王最近確實過得比較艱難。但他並不覺得自己就到了絕境。有時候臂膀太長了,冒犯到了父皇,被砍掉也是好的。

 他就是覺得博遠侯死得有些不值。

 應該有更大的價值才是。

 畢竟是他的舅舅。

 他不滿一瞬,覺得這次的事情是自己太狂妄的後果,如今被皇太孫那個沒毛的兔崽子擺了一道,自然也要警醒一些。

 他並沒有報復皇太孫——這樣皇帝對他就更加厭煩了,他只是乖巧的聽話,在此事裡面做了個傀儡王爺。

 他對兒子道:“你跟太孫,你遲早要死在他的手裡。阿柏,皇太孫比你厲害,也比你手段狠。”

 齊王世子一直怏怏不樂。即便再是懷著一種天真的念頭,也不可能在此事之後還說出他與大哥哥兩個人關係依舊的話。

 但心裡又有一股不服氣。

 為什麼一定要走到這一步呢?

 他等在皇太孫必經之路上,倒是叫皇太孫詫異。他走過去,“阿柏,你找我?”

 齊王世子緊緊盯著他。“大哥哥——將來,你會殺我嗎?”

 皇太孫搖搖頭,“我殺你做什麼?”

 他笑著道:“你若是非要這般想,就把咱們想成爭奪鋪面的堂兄弟。無論哪一方輸了,不過是輸些鋪面罷了,哪裡要喊打喊殺?”

 齊王世子卻搖頭道:“難道阿冀在大哥哥的眼裡,是一間鋪面?難道博遠侯的命在你眼裡,也是一間鋪面?”

 “那將來我在大哥哥的眼裡,是不是也如同一間鋪面呢?”

 皇太孫沉默下去。

 有些話,在皇家,是不能挑明說的。他無法理解阿柏現在的質問,也不願意與他太過於糾纏這些字詞。

 他突然指了指前頭走來的鬱清梧,“他的兄妹都死在阿冀的手裡,那算不算阿冀的鋪面?”

 齊王世子張了張嘴巴,“這不同……”

 有什麼不同呢?

 沒什麼不同。

 當年,陛下殺了段家滿門,皇祖母一直在長樂宮十幾年未出。如今,陛下殺了博遠侯府滿門,林貴妃日日哭到暈厥,跪在御書房門口求恩典。

 這些,都沒有任何不同。

 皇太孫溫和道:“阿柏,你不要太過於質問我,你該知曉,我站在這個位置上,齊王叔是不會放過我的。”

 齊王世子徹底沉默了。

 他當然知道。

 他轉身走了。

 皇太孫悠悠嘆息。

 有時候,為什麼非要問這麼一句呢?

 他慢吞吞回東宮,鬱清梧迎面而來,道:“殿下。”

 皇太孫嗯了一聲。

 鬱清梧笑著道:“殿下——臣的未婚妻您還記得嗎?”

 皇太孫心情不太好的嗯了一聲。

 鬱清梧:“皇后娘娘不是賞賜了東西與她麼?她想要進宮拜謝,卻又知曉皇后娘娘靜養,不敢打擾,便想去給太孫妃拜謝。”

 皇太孫本是要拒絕的。他不想讓元娘跟蘭山君見面。

 但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他私心裡還是想讓元娘看一眼山君的。

 即便不認識,看一眼也好。

 他躊躇一刻,到底點了頭,“好。”

 鬱清梧就笑著道:“多謝太孫。”

 山君的託付便又辦好了。

 所以說,山君早就該把這事情告訴他的。如此夫妻齊心其利斷金,要做什麼事情做不成呢?

 他急匆匆的出宮門,準備回去把此事跟山君說一聲。

 結果都要回到壽府了,卻碰見了好幾個國子監生。

 為首的王奎他是認識的。

 去年他剛回洛陽,鄔慶川便引薦了王奎給他認識,道:“此人性情中人,最愛打抱不平,胸有俠義之分,在洛陽名聲不少。”

 王奎卻對他很是羨慕,道:“鄔先生對我等噓寒問暖,無論是學問還是衣食住行,無不周到。可直到他一天三封信催你回洛陽,寄信去驛站,我們才知道,什麼叫做親傳弟子。”

 鬱清梧曾經還為這話自傲過:“我與先生情同父子,先生愛我,我心知曉。”

 但如今,這句話在他再次遇見王奎等人的時候,又變得譏諷起來。

 他倒是知道他們來做什麼。無非是質問他的話。

 他不用聽都知道他們會說什麼。

 “忘恩負義,狼心狗肺,誣陷先生,結黨營私——”

 他想,若是他們說這些,他可不敢認。這就是壽府門前,認了罪,卻是看賤了自己的骨氣。

 他走過去,抿唇抬頭,正要說上幾句,卻見側邊不知道何時冒出了幾個人來,提著一桶墨水就澆在了他的身上。

 他用袖子去擋,還是沒有擋過,於是周身上下,倒是成了個墨人。

 鬱清梧輕輕噓出一口氣。他轉身,正想脫掉自己的長衫往身邊人身上也塗抹塗抹時,就見錢媽媽和山君站在不遠處看著他。

 她們似乎是剛剛買了東西回家,還沒邁進家門,就看見了他這一身狼狽相。

 鬱清梧怔在原地,有一瞬間,他不知道要如何反應。

 他只覺得有些羞愧,深覺這般的面目,其實是不能被錢媽媽和山君看見的。

 他低頭,想找出一點乾淨的衣裳角落來擦擦臉上的墨汁,卻又找不到一塊好地方。

 他頓時手足無措起來,站在那裡久久不動。

 ——他這一身,怕是很難擦乾淨了。

 恐要連累她們。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俺明天加一更賠罪。

 這周結束前應該可以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