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子草 作品

第 33 章 科長,要幫忙搓澡...


 幕布後光線昏暗,葉滿枝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但他那句問話,卻隨著高胡高亢的琴音,一起鑽進了耳朵裡。

 “我三個哥哥經常陪我你是我哥哥最方便。”黑暗幫葉滿枝壯了膽,她仰頭望向面前的高大身影,故作疑惑地問,“不想當我哥哥,難不成還想當叔叔?”

 想起那句讓他心塞的“吳叔叔”,吳崢嶸語氣裡帶出幾分無奈,“我就那麼見不得人?”

 葉滿枝小聲說:“拜託!麻煩你先認清自己好吧!這裡有咱們廠的職工,你在廠裡大名鼎鼎,我要是報了你的名字,大家肯定都要圍觀你!到時候怎麼解釋你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啊?”

 吳崢嶸神情坦蕩:“你可以大方地告訴所有人,我正在追求你。”

 “那多難為情啊,要說你去說,我才不說呢。”仗著黑暗掩護,葉滿枝膽兒肥地推他,“別生氣了,你是崢嶸哥哥,跟其他哥哥還是不一樣的。”

 話音落下,兩人幾乎同時安靜下來。

 過近的距離,讓葉滿枝下意識屏息,憋得滿臉通紅。

 “葉滿枝。”

 “嗯。”

 “我今天是穿軍裝來的……”

 葉滿枝還沒弄清他話裡的意思,便感覺上方的人影突然壓了下來。

 她心頭激跳,以為對方想在這裡吻她,簾外的人聲和琴聲,讓她羞恥地偏頭躲閃。

 而吳崢嶸卻只是身體前傾,接過了她手上的琴盒。

 她預判錯誤,偏頭躲避的嘴唇,正好擦著對方的臉頰劃了過去。

 “::::::”

 幕布外的調試還在繼續,揚琴叮叮咚咚的聲音如清泉落石般激越清靈。

 心跳隨著琴聲驟然加快,葉滿枝窘迫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吳崢嶸無聲地站直身體,停頓數秒後,又說了句:“今天穿了軍裝,下次吧。”

 葉滿枝這回聽清了,紅暈瞬間從臉頰蔓延到脖子。

 幕布外的腳步聲漸行漸近,又有人過來了。

 她沒去看對方的表情,小聲說:“你去觀眾席等我吧。”

 不等對方給出回應,提著琴盒就跑向了後臺。

 吳崢嶸剛剛那句話,完整的意思多半是,“我今天穿了軍裝,下次再吻你吧。”

 她撫著額頭回憶起來。

 吳崢嶸今天是從廠裡趕來的,沒穿上裝,但穿了軍褲。

 他穿軍裝的時候,似乎一直很嚴肅剋制。

 彼此關係略有進展的幾次,吳崢嶸穿的好像都是便裝。

 一套軍裝能將他所有出格的、不合時宜的想法和舉動,統統封印起來。

 她循著種種蛛絲馬跡小心推測著,不知過了多久,林青梅進來招呼大家去舞臺集合。

 見她這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林青梅小聲問:“你怎麼回事?把人晾在外面,自己在這瞎捉摸什麼呢?”

 葉滿枝早就跟青梅坦白了與吳崢嶸的關係進展,但有些話,即使是面對青梅,她也是說不出口的。

 “沒什麼,我好久沒來了,調整一下狀態。”

 人員已經到齊了,葉滿枝不能再拖沓。

 抱著琵琶走上舞臺,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她抬眸往臺下掃了一眼。

 空曠的觀眾席上,零散地坐著幾個民樂愛好者。

 吳崢嶸獨自坐在第一排,很輕易就被她找到了。

 舞臺距離觀眾席很近,葉滿枝刻意忽視了膠著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儘量將心思放在會長對排練的要求上。

 她缺席了幾次排練,會長讓她先配合簫和古箏演奏一曲《春江花月夜》。

 葉滿枝點點頭,左手摁上琴絃,玉盤走珠似的絃聲從指尖流瀉而出。

 觀眾席上的吳崢嶸始終保持著一個坐姿,專注地望著舞臺。

 他其實不懂什麼民樂,除了少時陪祖母去戲園子聽戲時見過,此後再沒機會與這些樂器產生交集。

 舞臺上的人,垂首撥弄著琴絃,幽幽的琴聲纏綿啼囀,除了美和雅,他給不出更高級的讚賞。

 好在少時的積累還能令他想起“轉軸撥絃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這讓他不至於像個俗不可耐的文盲。

 沉靜地欣賞了三支曲子,時針指向兩點時,吳崢嶸不得不示意她走下臺來。

 “你現在就要離開嗎?”葉滿枝問。

 “嗯。”

 吳崢嶸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把鑰匙,放進她掌心裡。

 “這個月廠裡事情比較多,一忙起來可能就顧不到你這邊了。這是家屬院甲字16號信箱的鑰匙,你要是不想給我打電話,可以往信箱裡留言。”

 葉滿枝握著鑰匙問:“會不會牽扯到保密信息啊?”

 畢竟他身份還是比較特殊的。

 “不會,正式信件都是寄到軍代室的。這個信箱是廠後勤在家屬院給我安排的備用信箱,我還沒用過。”吳崢嶸頓了頓說,“以後每天一早一晚,我會去開一次信箱。”

 他可以讓小秦幫著送東西送信,但小秦畢竟是個年輕光棍,總去找她容易被人誤會。

 吳崢嶸又往她手裡塞了張字條,而後看了眼手錶說:“我得走了,你有事就給我打電話,或者寫信留言……”

 見她握著鑰匙點頭,這才轉身快步離開了音樂廳。

 葉滿枝以為字條上的內容會是介紹信箱的具體方位。

 然而,她將鑰匙小心收好,再去展開字條時,卻看到了一行筆走龍蛇的行楷。

 “天上弦月,水中倒影,近在眼前,卻無可觸碰。”

 葉滿枝盯著那行字看了半晌,剛開始還矇頭蒙腦的,不懂他留這句話有什麼用意,只覺得與音樂會現場營造出來的氛圍還挺搭的。

 可是,盯得久了,她突然就臉熱了起來,心裡既好氣又好笑。

 文化人真是不要臉,居然能把“沒親到”寫得這麼文縐縐!

 葉滿枝紅著臉猶豫了一陣,還是把字條摺好,夾進了樂譜裡。

 她心裡對那個私人信箱有些好奇,音樂會的排練結束後,便直接回了軍工大院。

 信箱通常被安置在大院入口或樓道口,吳崢嶸住在大院東門附近,信箱很可能被安排在東門入口。

 不過,東門入口的信箱太密了,一個挨著一個,她第一遍找過去時並沒發現目標。

 等她沉下心來,按照信箱上印著的編號依次數過去時,終於在第二行中間的位置找到了甲字16號。

 信箱有投遞口,如果只想讓她寫信留言,吳崢嶸沒必要給她留下一把鑰匙。

 所以,她手裡握著鑰匙,作賊心虛地往周圍觀察了一陣,確定沒人會注意這邊後,快速將鑰匙插進鎖眼,打開了信箱。

 信箱很乾淨,並沒有因為長久棄用而沉積灰塵。

 箱底平攤著一張紙條,紙條上又壓著一支銀色鋼筆。

 她先把紙條拿出來,上面是她熟悉的字跡,有著吳崢嶸一貫的簡潔,“好好練字,給我寫信。”

 她這才把鋼筆取出來打量。

 金色的筆夾上,刻著一列很小的字母“parker”。

 葉滿枝不認識英文,但認識這個牌子。

 張勤簡就有一支黑色的派克鋼筆,平時都插在他幹部服胸前的口袋裡,遇到懂行的,總要跟人家探討一下派克筆怎樣怎樣,反正寶貝得很。

 她對著鋼筆研究了一陣,覺得銀色比黑色的好看,適合女同志。

 但這字條上的內容是什麼意思?

 吳崢嶸是不是發現她不寫回信的原因了?

 啊啊啊啊,葉滿枝在心裡羞恥地尖叫了一陣。

 然後將信箱重新鎖好,揣著他送的新鋼筆,回家怒寫了五張字帖。

 她一定要好好練字,讓某些人對她刮目相看!

 *

 當然,練字不是一蹴而就的。

 葉滿枝雖然心裡著急,但也沒揠苗助長。

 臨近國慶節,不但吳崢嶸忙碌了起來,連老葉和三哥也都搬去了車間。

 一副與工友們同吃同睡,大搞生產的架勢。

 老葉家只剩下四哥和麥多兩個男同志在家。

 不過,最近掃盲班正式開課了,四哥被老葉和葉滿枝逼著,給掃盲班的學員上課,每天備課講課苦不堪言。

 這天,葉滿枝陪同穆主任,來掃盲班的課堂上查看情況。

 四哥想跟領導提一提換老師的事,但葉滿枝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在他班上隨意看了一眼,就把穆主任請去了隔壁的兩個班。

 “這兩個班的情況比較特殊,”葉滿枝介紹道,“656廠軍代室出資支持了軍屬烈屬的掃盲工作,所以我給他們單獨編了一個軍屬班,會有專人在課前讀報,讓大家瞭解一些時事要聞。學員們的測驗成績,也會及時反饋給軍代室。”

 “嗯,這樣很好,既然軍代室撥款了,那就應該讓人家看到學習成果,”穆主任提議,“軍屬們識字以後要學以致用,像購糧證、購油本、居民證什麼的,可以讓他們自己試著填寫。以後每次寫給軍代室的報告,也讓他們嘗試著自己完成。”

 葉滿枝答應著,將領導的指示記到筆記本上,然後又帶她去了最後一個班級。

 “這個班裡全是學齡兒童,最大的11歲,最小的也有7歲了。成年人的掃盲班只要求識字,但孩子都是白紙,基礎打不牢的話,不利於長遠發展。所以我把他們單獨放到一個班裡,請了一名小學退休教師暫時幫忙管一管這個班。不過,這也不是長久之計,主任,咱能不能把這些孩子送到正規學校去?”

 穆蘭皺著眉在教室外站了十幾分鍾,仔細觀察了小學生們的課堂情況。

 隔了許久,她才嘆氣說:“咱們街道唯一的小學就是656廠子弟校,你上次跟我提過入學的問題以後,我去找郭校長談過一次。他們那邊師資力量有限,今年已經擴招了一百人,再擴招的話,教師忙不過來,會嚴重影響教學質量。”

 葉滿枝問:“主任,咱們街道能不能再辦一間小學啊?656廠的子弟小學只讓本廠子弟入學,咱街上的其他孩子只能去其他街區的學校讀書。除了掃盲班這些孩子,我聽說今年還有不少孩子沒能入學呢。”

 “這是歷史問題了,”穆蘭細細地給她分析,“學校只能由教育局撥款開辦,咱們街道是不能主動辦學的。一是沒有辦學經費,二是沒有辦學資格。若想在咱們光明街再開一間學校,只有兩個辦法!”

 葉滿枝忙問:“什麼辦法?”

 “第一,遊說656廠擴建或新建一所小學,他們自己出錢辦子弟校,教育局通常都會批准。第二,去教育局申請辦學指標,由市裡撥款,在光明街上開辦一所公立小學,吸納附近的學齡兒童入學。”

 葉滿枝為難地撓撓頭,這兩個都不好辦啊。

 廠裡把主要精力和資金都放到了生產研發上,子弟校要是能擴建,郭校長也不至於頭禿了。

 至於教育局的指標,那就更不用提了。

 張勤簡分管教育工作好幾年,也沒能弄來一個新建小學的指標。

 穆蘭揹著手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目前掃盲班只能借用子弟校的教室上課,但咱們每晚都要用水用電,冬天可能還要用煤,人家學校肯定不願意。我原本打算籌款蓋一所掃盲學校,成人掃盲不需要教育局批准,咱只要有錢就能辦起來。”

 “不過,”穆蘭想了想說,“掃盲學校的事,其實可以與公辦小學聯繫到一起,讓教育局或656廠撥款建學校,咱們街道出一部分資金,到時候白天由小學生使用,晚上用於成人掃盲,一個學校掛兩塊牌子,應該能節省不少資金。”

 掃盲畢竟是階段性工作,專門修建學校還是太大動干戈了。

 葉滿枝站在旁邊,眼睜睜地看著領導在自己面前不斷轉圈圈。

 她心想,當領導可真是不容易,街道雖然規模小,但穆主任這心操的,真不比區長少。

 穆蘭突然停下腳步說:“我看辦小學的事不能拖了,今年至少有五十名學齡兒童不能入學,拖到明年的話,數字還要翻番。孩子不能上學,搞不好是要鬧出大亂子的。”

 葉滿枝連忙點頭說:“主任,您說怎麼辦,我都聽您的!”

 “掃盲班分班分得挺好,先讓這些孩子暫時在掃盲班學著吧,”穆蘭覺得656廠辦學的可能性更大,索性道,“我先去656廠那邊遊說一下,他們要是能建校,那就再好不過了。”

 葉滿枝問:“那我呢?要不我也去教育局問問吧,咱們分頭行動!”

 區教育局是出了名的鐵公雞,穆蘭覺得拿到指標的可能性不大,但年輕人有工作熱情,她是不會潑冷水的。

 “那行,你往區教育局跑一跑,不要自己去,從劉金寶和趙二賀中間挑一個,讓男同志隨行。”

 穆蘭操心得比較多,小葉太年輕了,年輕女同志在外面跑關係,還是要多加註意安全的。

 她想建議劉金寶跟著一起去,那小夥子腦筋活,會說話,適合出去跑業務。

 不過,葉滿枝捨棄了金寶兒,出門前把趙二賀招呼上了。

 趙二賀人高馬大,還能跑腿,雖然腦袋瓜子好像不太好使,但出門在外,比劉金寶管用。

 葉滿枝說他腦袋瓜不好使,真不是諷刺趙二賀。

 他這人工作熱情是有的,可惜總用不到正地方,人家新婚小兩口來街道辦登記結婚。

 臨走的時候,趙二賀自以為禮貌地說了一句“歡迎再來”。

 好傢伙,被那陪著領證的丈母孃罵了一刻鐘都不止。

 劉金寶背地裡給他起了一個“趙二貨”的外號。

 *

 葉滿枝雖然也是新人,但她提前在街道辦幹了兩個月,在趙二賀面前也算是老資格了。

 所以,當她提出帶著趙二賀去區裡辦事的時候,從沒去過區教育局的二賀同志,立即就點頭同意了。

 負責辦學審批工作的是文教科。

 兩人趕到教育局的時候,文教科的門口已經排了十來個人。

 葉滿枝在裡面見到一個半生不熟的面孔,主動過去打招呼,“劉姐,你們鄉里也要建學校啊?”

 劉桂榮是工農鄉的,六五六廠擴建佔用的那片墳場,有一半屬於工農鄉。

 葉滿枝處理群眾鬥毆工作的時候,在工農鄉見過她。

 劉桂榮顯然已經不記得她了,但是做基層工作的人,大多自來熟,剛才不認識,現在不就認識了嘛。

 “哎,快來我這裡坐!”劉桂榮熱情地拍拍身邊的椅子,“你們也是申請建校的吧?”

 葉滿枝點點頭問:“劉姐,你來多長時間了?領導啥意思啊?”

 “我已經來四天了,現在還沒能見到呂科長的面呢!”

 “……”葉滿枝驚訝地問,“文教科的門這麼難進啊?”

 劉姐往左右示意了一下,“你看看在這裡排隊的人,都是申請辦學指標的,科長能見得過來嗎?”

 在場的這些辦事員,其實心裡都知道事情辦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