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算學
祝經誠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那,你……”
蘇信白咬了下唇,回想起秋華年的話。
萬一……
可那怎麼可能?況且就算祝經誠真的不惱他了,他也總不能主動開口問……
蘇信白身體往遠處躲了躲,下了逐客令,“夜深了,我也乏了,大公子還是回屋休息吧。”
祝經誠有些失落地嗯了一聲,轉身要走。
蘇信白這才看見他的衣襬處有一大片髒汙,沒有更換處理,髮髻也有些許散亂,不像祝經誠的習慣。
“你的衣服?”
祝經誠反應過來,把髒了的那塊衣襬藏在後面,“今日欽差趙田宇大人召集襄平府的商賈們去城外兵營走了一趟,我剛剛回來,沒來得及換洗,讓你看著心煩了。”
蘇信白舒展的長眉皺起,心裡升起不悅。
那一大片汙漬看形狀應當是快馬踏過泥坑時,站得極近才會濺上去的。欽差無緣無故叫商賈去兵營,讓人當面縱馬揚威,連更換衣物的空當都不給,究竟是要幹什麼?
蘇信白看著祝經誠臉上那習以為常的神情,沒來由的心煩意亂。
“夫人?”
“你……”蘇信白頓了頓,“小心一些,遇到為難的事,可以去找我父親。”
“反正這個兒婿是他自己選的。”他咕噥了一下。
燭光照映下,驚喜在祝經誠的臉上漸漸綻開,“夫人可是在關心我?”
“……”
蘇信白把筆擱回筆架上,聲音略微有些大。
他起身繞開祝經誠,快步回到了裡間,席地的軟絹簾遮住了他的身影,叫人無法窺探。
下人們噤聲不語,祝經誠在原地愣了半晌,心底泛起柔軟的暖意。
信白好像,沒有那麼討厭他了。
他把視線投回桌案,將那份已經初步成型的新書坊計劃讀了一遍,記下了幾個要點,打算明日抽空提前清理一番,免得家族內有那些不長眼的掃了蘇信白的興致。
祝經誠走到裡間前,隔著簾子說,“我去書房歇息了,夫人好夢。”
過了幾秒,蘇信白嗯了一聲,聲音還是冷冷的,但尾音輕了不少。
祝經誠壯著膽子問,“日後夫人收到喜歡的書,能不能先給我看看?”
“……你想看就來取吧。”
……
祝經誠帶著笑意回到書房,等著他的貼身小廝釋卷不明所以。
“公子像被灌迷魂湯了,白日受了好大的氣,這會兒居然笑了。”
祝經誠笑意不減,嘆息道,“自古以來,商賈雖手握萬金之利,卻處於階層之末。王非王,侯非侯,綾羅錦緞、金銀珠寶轉眼成灰,世代不得向上,不過是官取利於民的一個工具,一個幌子。”
“如今這幌子中有的竟被人用來給外族運輸物資,資敵扣邊,惹得朝廷震動,龍威大怒。欽差大臣動不得那始作俑者,可不是要拿著工具們出氣做做樣子?”
“這些東西,看清楚了,也就受得住了。”
祝經誠脫下髒汙的外衣,抖了一下丟上紫檀木衣架,挽起袖子走到桌案旁。
“可有人為此心疼我,尤其是他,我自然高興。”
祝經誠攤開裁好的紙張,略微思忖了一下白日的種種情形,提筆寫了一封信,糊好交給釋卷。
“你再辛苦一趟,去清風書院將此信送給杜雲瑟杜公子,切記避著些人。”
“公子放心,好幾次了,我已經熟門熟路了。”
……
春遊踏青之後,秋華年開始忙著準備九九和春生上學的事情。
兩個孩子之前啟蒙都在自己家裡,這還是第一次去外面上學,秋華年這個當家長的難免有些擔心。
擔心九九與祝家親戚家的小姐和哥兒們相處不好,因為出身鄉村,平白受氣。
擔心春生適應不了私塾先生的嚴厲管教,再次叛逆起來。
九九和春生倒是很興奮,只要能出門去新地方,什麼都有意思。
秋華年看他們這樣,心裡也漸漸安穩了。
他坐在書房裡清點兩個孩子上學用品的單子,奶霜自己用爪子推開隔扇門,輕巧地跳了進來,脖子上的小金鎖一晃一晃。
秋華年彎腰把它抱起來,掂了一下。
“你是不是胖了,嗯,小傢伙?”
“咪哦~”奶霜打了個哈欠,奶聲奶氣叫了一聲。
跟著跑進來的兩個孩子順手關上門。
“華哥哥,奶霜是長大了。”九九笑著說。
小貓長得很快,這才不到一個月,原本秋華年能輕鬆一隻手抓起來的貓,現在用兩隻手才能捧住。
獅子貓本就是中大體型的貓,奶霜吃飽睡足,蹭蹭蹭的往大長,白色的長毛像蓬鬆的雪團。
秋華年把奶霜放在膝蓋上,勾了勾它脖子上的小金鎖。
“你可真是隻富貴的小母貓,才幾個月大就勾搭上富哥,有純金的小鎖戴了。”
奶霜舒服地抬起下巴,眯著眼睛喵嗚,成功逗樂了秋華年。
蘇信白看奶霜特別投緣,奶霜也親他,每次蘇信白來,都會一改高冷矜持,目標明確地圍著蘇信白撒嬌,這才多長時間,蘇信白就專門打了一隻有奶霜名字的小金鎖給它掛上了。
給人送東西,秋華年還好拒絕,給貓送他可真沒有辦法,只能富哥開心就好。
秋華年一邊撓著奶霜手感頗佳的下巴,一邊給九九和春生看單子。
“你們兩個,一人一隻書箱,一套筆墨和硯臺,一隻鎮紙,一隻軟墊,一個飲水的杯子,這些東西都是一樣的,家裡原本有的就不買新的了。”
秋華年對九九說,“信白說會送你一份和祝嫻一樣的東西,你到時候看看哪些能換。”
九九已經想好了,“華哥哥,家裡給我準備了的東西,我就不要祝府的了。”
“我是怕你用的東西樸素了,在祝府被人小瞧。”
秋華年沒上過古代的學堂,不清楚校園暴力、校園霸凌之類的事情常見不常見。不過聯想一下那個嫉妒杜雲瑟到扭曲了的杜雲鏡,就知道學堂肯定不會完全沒有矛盾。
九九說,“我是去讀書的,只要衣冠整潔,學習用功便可以了,如果有人因為這個笑我,那是他品行不端,不是我的過錯。”
秋華年摸了摸九九的腦袋,一年過去,九九長高了有十釐米,秋華年現在摸她的頭手肘得抬高點了。
“你能想到這裡,哥哥很高興。”
秋華年又囑咐春生,“到了私塾要尊重先生,上課時不能走神,不能與同窗們在學堂打鬧呼喊,知道嘛?”
“華哥哥放心,姐姐已經和我說過好多次了!”
秋華年颳了下他的鼻子,“那就看你表現。”
以後每日都要送孩子們上下學,秋華年想了想,決定把家裡的馬車最大幅度利用起來,僱傭一位車伕。
來府城也有些日子了,除了剛來時見過一面,他還沒有與舒家夫妻和黃氏姐妹好好敘過舊,趁天氣晴朗,秋華年索性與孟圓菱一起出門訪友,順便打聽一下哪裡能僱到合適的車伕。
兩人到了舒意樓所在的貢院附近,黃家姐妹在府城新開的鮮味居也在這幾條街上,上午不到飯點,兩層的食肆客人還不多,黃二孃在大堂裡招攬客人,黃大娘在櫃檯後面理賬。
看見秋華年,黃二孃眼睛一亮,把白色布巾搭在肩頭,三步並兩步迎出來。
“華哥兒要一聲,我們都沒好好準備。”
“興之所至就來了,哪能次次麻煩你們準備。”秋華年介紹孟圓菱,“這是我的友人,也是我們家族弟的夫郎,清福鎮的小哥兒,叫孟圓菱。”
孟圓菱一點也不認生,笑著和黃二孃以及過來的黃大娘打招呼,幾人都是漳縣出身,很快就熟絡起來了。
“怎麼感覺華哥兒身邊的人都一個賽一個的好看呢,我們姐倆兒都跟著沾光了。”
“你們姐妹康健又勤快能幹,當然好看了。”
“哈哈哈,到底是華哥兒讀書識字會說話,下次再有喝醉酒的王八羔子說我粗手大腳,我就拿這話回他。”
姐妹二人把秋華年和孟圓菱讓到食肆裡,黃大娘和跑堂的夥計吩咐了幾句,招呼他們去樓上雅間聊天。
“上次沒細問,大娘你們的食肆經營情況怎麼樣?”
“府城比縣裡難立足,但只要穩住腳,賺得也比縣裡多。憑著百味試第一的名頭,我們這幾個月已經打出招牌了,祝府的小公子時常帶人來我家用膳,給我們招攬了不少客人呢。”
黃大娘能這麼順利地帶著妹妹重回府城,秋華年和杜雲瑟有很大功勞,她也不藏私,“現在食肆一個月的收入流水有五十多兩銀子,刨去房租、食材這些成本,落到手裡有個二十多兩。”
這個生意是相當紅火了,不過黃家姐妹以女子身份經營這麼大的產業,遇到的困難和委屈絕對不少。
黃大娘熱情地說,“我這就去請意姐兒他們,你們等著,我中午露一手,咱們好好聚一聚。”
食肆的食材都是提前清洗備好的,不過半個時辰,黃大娘就端上來一桌子美味佳餚,鄭意晚和舒華採也帶著如棠來了。
十來歲正是女孩子的發育期,大半年不見,如棠已經出落的亭亭玉立,身姿拔高了一截,穿著銀紅色的夾襖,青綠色滾金線的百迭裙,烏黑的髮髻上插了幾枝含苞欲放的桃花。
鄭意晚說,他們給如棠請了一位女先生,教如棠一些簡單的文字,還有記賬與女紅。
比起詩書,如棠對算術更感興趣,央求爹孃給她買了一本裕朝流傳最廣的算學典籍《算經》,可惜讀不太懂,很是沮喪。
秋華年聽如棠這麼說著,心頭一動,有了些想法。
得知蘇信白打算辦一個收實用書稿的書坊後,秋華年也想寫一些書,一來賺錢補貼家用,二來給這個世界留下一些自己的痕跡。
農書關係到萬千農人的收益,沒有確定的數據,秋華年不敢託大亂寫,一本農書想成書需要很長時間,其他種類的書籍,秋華年之前一直沒定下寫什麼。
他上輩子是個理科生,做了自媒體博主後,練出了想點子和寫文案的本事,但要寫古代那種字字珠璣、引經用典的美文還是太難了。
聽如棠說完學算術的事,秋華年找到了合適的賽道,還有什麼比簡單易懂的啟蒙類數學書籍更實用、更適合他寫呢?
在以經文典籍為尊的古代,讀書人的算術水平普遍較低,很多人不用算盤算個兩位數以上的加減法都捉襟見肘,九九和春生被秋華年抽空培養了一年,算術水平在同齡人中已經傲視群雄。
如果有合適的啟蒙類數學書,不但能提高大眾的數學平均水平,還能方便真正對數學感興趣的人入門。學會簡單的有了基礎,再去研讀深奧的術學典籍,事半功倍。
“《算經》對初學者太難了,不過如棠別放棄,等一陣子我送你本書,絕對能看得懂學得會。”
如棠高興地問,“是叫什麼名字?我下午就讓爹孃給我買。”
“別急,書還沒印呢,一旦印出來我第一時間送給如棠。”
秋華年暗自腹誹,何止是沒印出來,這書連一個字都沒寫,出書的書坊的名字也沒定呢。
吃飯中途,秋華年提起要僱一位車伕的事,說了自己的要求。
其他兩家人是做生意的,常年僱人做工,對府城怎麼僱人都很有心得,給秋華年出起主意。
“華哥兒你用車的時間固定,像我們僱夥計一樣,叫他早上來晚上走,管中午一頓飯就行,不用在家裡住著。杜公子和他族弟平常不在家,宅子裡住一個車伕也不安全。”
秋華年正有此意,“我還想僱個年紀大一些或者小一些的,反正一般只在城裡趕車活不重,壯年的總有許多顧慮。”
黃大娘補充,“要一家子都有穩定的活計幹,有人擔保的,那種來歷不明的雖然便宜一些,但我們這種沒背景的小戶人家可不敢亂用。”
她和黃二孃兩個無親可依的女人在外打拼,僱人時更加小心謹慎,生怕僱到一個禍害。
“我心裡有幾個人選,華哥兒,索性這麼著,我晚上去挨個問問他們的意思,有合適的明早帶去你那裡,你看看能不能用。”
秋華年自無不可,認真地道了謝,看到了飯點食肆忙了起來,不打擾大娘他們的正經活計,告辭離開了。
第二天黃大娘帶年輕時在車局跑那種長途的馬車,後來年紀大了熬不住了才退下來,趕車的技術很穩。他的兒子在舒意樓跑堂,老伴在鮮味居後廚幫忙洗菜切菜,一家人幹活都勤勤懇懇,沒有什麼不良嗜好。
秋華年和周老漢聊了一會兒,確認這個人為人老成,在車局幹活的經歷沒摻水分,把他僱了下來。
一個月四錢銀子,中午管一頓飯,每天早上來趕車把九九和春生送去各自上學的地方,晚上再接回來,有時秋華年和孟圓菱需要出門趕一下車,再沒有別的活了。
這錢賺得輕鬆,還是給讀書人家趕車,周老漢答應得心滿意足,拍著胸膛保證一定把車趕得又穩又快。
秋華年把車伕的月錢添在賬上後,看著一條條支出項目,有種恍惚感。
一年前他剛穿越到裕朝時,家裡只有兩個面黃肌瘦的孩子,路要靠雙腳走,活要咬著牙攢著力氣一點一點親手幹,庫房裡白米白麵只有幾鬥,吃一頓雞肉就能高興好幾天。
這才一年時間,他已經住在府城的精緻宅院裡,有馬車,有存款,僱了兩個人幫自己幹活,只要願意,完全可以從早到晚都無所事事地玩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