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依石 作品

第 57 章 青梅竹馬


 宋太太要去杜家村,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她又繼續問,“聽說杜家村族長家的長孫品學兼優,近日正在村裡,我家老爺素來喜歡同鄉的年輕讀書人,以後有機會倒是想見見。”

 秋華年已經猜到宋太太意在雲成,含糊著說,“雲成十五上就中了童生,再過兩年就能考秀才了,若真能得宋老爺指點,也是他的造化。”

 “鄉里出一位青年才俊可不容易,你家杜案首是一個,這位杜小童生又是一個,可見杜家村是人傑地靈之地。”

 秋華年笑道,“是他們自己努力,家人們也全力支持,才有今日。”

 宋太太自然的問,“杜雲成家裡可還有其他兄弟姐妹?讓我聽聽這些同鄉的好孩子。”

 “雲成父母只有他一個孩子,不過他還有親叔叔和親姑姑,堂表兄弟姐妹不少,其中存蘭和遲小姐一起唸書您是知道的,其他的不一而足了。”

 宋太太聽到只有一個孩子後,眸子略微下垂,沒有再問什麼。

 過了兩日,宋太太便如之前所言要替宋舉人送給杜家村的學子們,秋華年叫村裡讀書的幾個孩子的家人一起迎接。

 村裡讀書的人極少,算下來也就是雲成、雲康,還有兩家秋華年平時不怎麼熟的人家。寶禮家的雲哲由孟福月一起代表了。

 舉人身份地位高超,是正兒八經的上層階級,宋舉人又是做過知縣的,沒人敢怠慢。

 宋太太和幾家人的家眷都說了一番話,勉勵他們支持學子們好好讀書,特意與孟福月多說了一陣子。

 宋太太走後,孟福月左思右想,總覺得不太對勁,索性讓在自家小住的孃家侄子孟圓菱去請秋華年過來問一問。

 孟圓菱不知怎麼了,像是情緒不太好,秋華年問也沒問出來什麼。

 秋華年想好說辭來到族長家,找了個藉口,先把孟圓菱支走。

 孟福月在地上支了個小爐子,上面鋪著平厚的鐵板,正在烤大棗。

 鮮棗摘下晾乾後,在火上翻面烤上一陣子,直到兩邊焦黑再拿下來,就製成了可以長期保存的烤棗。

 烤棗用來煮粥和泡水喝,比普通的乾燥更有味道,還能做藥引子。

 孟福月用木鏟翻著棗,請秋華年坐在旁邊,家裡其他人都不在這裡。

 “華哥兒,我怎麼總覺得這事兒不太對勁。”

 孟福月再怎麼說也是族長家的長媳,族長夫人早逝,村裡與家眷有關的事,多是孟福月著手辦的,這些年下來婚喪嫁娶都經手過不少,隱隱能察覺出宋太太的意圖。

 “雖說今日宋太太和每家人都說了話,但和我說話的時候,態度明顯不一樣,我總感覺她明裡暗裡在點雲成……”

 焦香的棗香中,秋華年說,“嬸子不是已經有所推測了嗎?”

 “這……唉,我們家祖上十代都是農人,哪裡敢想與這樣的人家結親呢!”

 “雲成有出息,自然是有人看得上,嬸子何必妄自菲薄。”秋華年不動聲色的試探孟福月的想法。

 “話雖這麼說,但家境又好,又有出息的兒郎也不是沒有。”孟福月還是覺得這事兒不太對勁。

 她當然知道自家兒子好,可也清楚,是沒好到杜雲瑟那個程度的。

 眼下兒子連秀才都沒中呢,舉人家的小姐就主動想來定親,當孃的難免多想。

 孟福月自然是見過遲清荷的,她稍微想了一下那位如同從畫上走出來一樣,哪裡都挑不出毛病的大家小姐,就不敢多想了。

 這樣的姑娘,如果沒有什麼內情,宋太太怎麼會捨得來村裡找親家?

 “華哥兒,這事你先替我保密,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得再想一想。”

 孟福月怕這個事被公公還有三房家的那幾個知道。

 三房家的想攀富貴,公公也想給雲成找一門有助力的親事,到時候他們一心想定親,就由不得孟福月做主了。

 孟福月的選擇在秋華年預料之內,他雖不知道內情,但也明白遲清荷在漳縣低選婿是出於某種不得已的原因。

 別的人看中宋舉人的財富和勢力,孟福月這個當孃的卻實打實只想為孩子打算。

 秋華年不動聲色的提醒,“雲成今年十五六了,定親後是要過一輩子的,也得聽聽孩子自己的想法,比起別的,兩情相悅和情投意合更重要。”

 “我知道,我就這一個孩子,哪裡不希望他事事都順心遂意呢?”

 孟福月烤好了棗,給秋華年裝了一籃子,秋華年出來,沒有在外面看見本該等他的孟圓菱。

 秋華年轉了一圈還是沒找到孟圓菱,只好自己先回去了。

 到了晚上,秋華年正賴在書房和杜雲瑟一起“辦公”,突然看見雲成急匆匆進來。

 “華年嫂子,你下午瞧見菱表哥了嗎?”

 秋華年放下手裡的毛線,杜雲瑟也從書海中抬頭。

 “菱哥兒不該在你家嗎?難不成走丟了?”

 秋華年一方面覺得孟圓菱這個歲數不至於,一方面還是緊張地站了起來。

 雲成搖了搖頭,欲言又止。

 “菱表哥給我們留了信,說要回家一趟,下午時候已經走了。”

 “既然留了信知道去哪了,你還在找什麼?”

 秋華年見雲成那有話說不出口的樣子,心頭一動,請他進書房坐下。

 “咱們是同族的人,我和你、和菱哥兒都很熟,你當我和雲瑟是兄長的話,不妨說一說心事,看看我們作為長輩能不能寬解一二。”

 廚房的小爐子上熱著一壺烤棗水,秋華年放了小半把白糖,甜滋滋的好喝。

 雲成接過秋華年倒的烤棗水喝了一口,品不出滋味。

 猶豫了半晌,他沒頭沒腦來了一句,“我惹菱表哥生氣了。”

 “菱哥兒還能生你的氣?”

 秋華年這話也不全是調侃,孟圓菱正是少年心事滿懷的時候,哪裡捨得生心上人的氣。

 “到底怎麼了?你不說我們也不好評判。”

 雲成不知滋味的喝完烤棗水,終於下定決心,“這事本來剛回來就該告訴兩位兄長的,是我不知如何開口,才耽擱了。”

 “還和我們有關?”

 “是與杜雲鏡有關。”

 許久不聽見這個名字,秋華年乍一聽到,生出幾分陌生感。

 “我記得杜雲鏡現在好像在縣城一傢俬塾裡掛名當先生?”

 秋華年沒有特意關注過杜雲鏡,這還是有次聽魏榴花說的。

 “杜雲鏡有時也會來縣學,找曾經的同窗好友們交際。”雲成開始敘述。

 “縣學曾有一位先生有意擇他為婿,出了李故兒的事後便作罷了,但杜雲鏡還不死心,一直與那位先生保持著來往。”

 “我不恥他的行徑,在縣學從不與他說話。”

 “直到秋收之前……”

 雲成頓了頓後含糊著說,“我聽到他在外面公然貶損菱表哥的名聲,與他發生了爭執。”

 “爭執?”秋華年反問。

 “我打斷了杜雲鏡的鼻樑,也因此被縣學責罰,一個月不許回去讀書。”

 “……”

 雲成本來就打算回家幫家裡人秋收,這個責罰不算什麼,縣學的先生已經手下留情了。

 秋華年沒想到雲成這永遠年少老成、平靜無波的性格,居然會在學堂公然與人動手,還打斷了杜雲鏡的鼻樑。

 要知道杜雲鏡可是十九歲的青壯年,而云成只是十五歲的少年。

 該說雲成厲害,還是說杜雲鏡體虛呢?

 “我不想叫家裡人擔心,回起與杜雲鏡的事,恰巧被菱表哥聽到了。”

 “菱表哥他……生了我的氣。”

 雲成抿了抿唇,突然說不下去了。

 雲成知道菱表哥曾經差點與杜雲鏡定親,也知道杜雲鏡確實是舅舅他們屬意過的郎婿人選。

 可杜雲鏡明明嫌貧愛富,言而無信,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還在顛倒黑白,縣學裡當眾貶低孟圓菱以襯托自己的搶手。

 這樣一個人,他打就打了,菱表哥卻為此對他發脾氣……

 難不成在菱表哥心裡,杜雲鏡這樣的人才是好?

 雲成心裡又堵又悶,一陣發酸。他想不出原因,只能自我解釋,他這是不想看著表哥惦記爛人跳進火坑。

 “我想下午時候再給表哥賠罪,誰知他竟一聲不吭直接走了。”

 “……明明昨日才說好,晚上要我教他寫字的。”雲成低著頭小聲的說,像一隻無措的小狗。

 秋華年看著他的樣子,終於確定了什麼。

 他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算什麼?圍觀高中生拉扯談戀愛嗎?

 雲成不明所以的抬頭,秋華年給小爐里加了幾根柴,悠然開口。

 “菱哥兒要是知道,你居然以為他對杜雲鏡有舊情未了,一定會氣得恨不得抓花你的臉的。”

 “你以為他為什麼生氣?他難道不是氣你亂來,不顧自己的前程被縣學處罰。”

 “難道不是氣自己成了那個讓你受罰的誘因?”

 雲成皺眉道,“話是杜雲鏡說錯的,人是我動手打的,與菱表哥何干?”

 “這話你自己當面給他說去。”

 雲成想要起身,卻又躊躇起來。

 “菱表哥都被我氣走了,我現在過去,他會不會更不高興?”

 秋華年也覺得奇怪,孟圓菱和雲成是早上起了爭執,而下午時候孟圓菱還替孟福月來找過秋華年。

 怎麼本來好好的,到了下午人就突然走了?

 回想一下,孟圓菱應該是他和孟福月說話的時候走的……

 難不成孟圓菱聽到了秋華年和孟福月的對話?

 “華年嫂子你可知曉什麼?”雲成急切問。

 秋華年組織了一下語言,“今天下午你娘請我去你家,和我商討了一下你的親事。”

 “我的親事?”雲成沒反應過來。

 “是一戶條件很不錯的人家,家境好,家風正,姑娘和你差不多歲數,生的花容月貌,知書達理。”

 秋華年沒有明說是誰,這事兒八字才剛剛起了個頭,兩方人都在猜測著試探,直接把女方的名字說出來很不合適。

 萬一日後不成,豈不成了尷尬。

 雲成根本沒管秋華年說的那位不知是誰的姑娘的條件,他滿心想著的都是孟圓菱。

 “這事和菱表哥……”

 “菱哥兒八成是聽到了我倆的話,心裡難受,不知怎麼繼續待下去,才一走了之的。”

 秋華年意味深長地看著雲成,“他為什麼會這樣?還需要我繼續點你嗎?”

 雲成握著杯子愣在原地,一時間不知是喜是悲,是欣是愁,一顆心在胸膛中怦怦直跳,口齒髮麻,情如火煎。

 他活了十五六年,還是第一次這樣明白,所謂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是什麼意思。

 雲成匆忙起身,腳不小心碰到凳子腿,發出突兀的響聲。

 “你要去幹什麼?”秋華年忙問。

 可雲成一點兒也等不得,他的話說出口時,雲成半隻腳都邁出院門了。

 秋華年不知該怎麼辦,他既高興雲成顯然也有意於孟圓菱,又擔憂他們情急之下生出什麼事。

 “且由他去吧。”杜雲瑟在書桌後說。

 “我還是不太放心。”

 “雲成心裡有想法,他此前誤了一陣子時間,現在眼前迷雲盡數撥開,已經沒有什麼可以阻擋他了。”

 秋華年舒了口氣笑道,“你對雲成真是評價頗高啊。”

 “雲成聰慧,更難得的是心思透亮,行事沉穩,假以時日必能成為一方名吏。”

 秋華年拿起剪刀剪了剪油燈裡的捻子,已經燒焦的部分落下,燈火倏一下明亮了起來。

 “但願他們倆好好的,回頭我還能討一杯定親酒喝。”

 “雲成一定會竭力爭取,他認定的事族長已經管不了了。”

 秋華年補充道,“也好在宋太太的想法目前只有孟福月知道,不然族長家有些人恐怕不會輕易放棄。”

 ……

 月掛高天,薄雲慘淡,秋風掃落枯葉,在清福鎮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發出唰唰的寂寥聲音。

 家人們俱已睡下,孟圓菱在自己屋裡輾轉難眠,半開著後窗,呆愣愣看著高空中的月亮。

 不知誰家的老貓嘶啞著叫了幾聲,驚起一陣撲愣愣的鳥雀。

 萬籟俱寂,只有少年心事難眠。

 孟圓菱的手不停揪著自己的頭髮,他時而想起身,時而又猶豫著坐下;時而似乎下定了決心,時而又淚水盈目,躊躇不前。

 忽然,孟圓菱耳朵捕捉到後窗外一些不一樣的動靜。

 此時已接近夜半三更,白亮的月光灑在地上,被後牆遮住一半,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清。

 孟圓菱的心提了起來,秋收之後縣裡鄉里的閒漢多了不少,還有一些打北邊邊境跑回來無家可歸的徭役,都在清福鎮附近晃悠。

 鎮上人擔心這些人鬧事,每夜都緊閉門窗,不許小孩子們跑遠玩。

 孟圓菱住在院子拐角的廂房裡,後窗正對著後門外的小路,為了防盜後窗只有斗大,高度需要孟圓菱抬高手臂才能夠到。

 孟圓菱害怕外面是什麼閒人,踮起腳尖想關上後窗。

 窗外小路上的人聽見裡面的動靜,壓低聲音喊道。

 “菱表哥,給我開個門。”

 孟圓菱圓圓的眼睛一下子睜大,縱使那聲音有些沙啞失真,在夜裡聽起來頗為虛渺,他也聽得出這是雲成的聲音。

 這個點了,雲成不在家裡,怎麼會出現在清福鎮?

 孟圓菱慌亂的在原地轉了兩圈,一把抓過旁邊的外衣披上,悄悄打開房門,溜到後門。

 他一隻腳抵著門縫,一點一點推開後門,儘量叫聲音不驚動家裡人。

 等後門開了一條人能通過的縫,孟圓菱抓著衣服溜出去,果真在月光與後牆的陰影交界處看見了雲成。

 “你、你怎麼來了?”

 孟圓菱驚疑不定,結巴著連話都說不順。

 雲成微微喘著氣,布衣凝結了一層寒霜,少年人的身體在夜色中隨著呼吸起伏,一雙眼睛在夜裡亮的嚇人。

 他看著孟圓菱,本話了。

 孟圓菱雙手抓著披在身上的外衣左瞧右瞧,沒有看見別人,也沒有看見騾車。

 “你是怎麼來的?”孟圓菱急著問。

 雲成老實交代,“從村裡一路走過來的。”

 從杜家村到清福鎮步行得一個時辰,雲成就算連跑帶趕,也不會少於半個時辰。

 這麼黑的天,他也沒拿盞燈,拿個火把,一個人披著月光在荒涼的田間地頭走了這麼久,只為來看眼孟圓菱。

 孟圓菱鼻子一酸,手把自己的衣襟抓皺成一團,“我早上還叫你多心疼自己,你晚上就這麼幹,是不是誠心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