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楚 作品

第 9 章 日暮途窮(第3頁)

 明明完成了心頭一件大事,可他不覺得輕鬆,或許因為這只是個開始?孩子還那麼小,這種病治起來好像也沒個盡頭。

 那他自己呢?沒錢,沒未來,沒有了按弦的手,欠一身債,甚至還沒了唯一還算喜歡的工作。

 他還有什麼?

 太糟了,一個這麼糟糕的人,南乙究竟為什麼這麼執著。

 不能繼續想下去了,秦一隅強迫自己像倒垃圾一樣倒掉這一切。

 每當心頭變得沉甸甸,他就會獨自坐公交車,漫無目的,眺望窗外,坐到終點站再換乘。就這樣,不知不覺中,他一路坐到了公主墳。

 到站後,他跳下車,在附近的花店裡轉悠了一分鐘,買了束打折的紅玫瑰,然後騎共享單車來到一公里開外的公墓陵園。

 霧霾不知什麼時候散了,豔陽高照,愣是連片雲都沒有,曬得人睜不開眼。

 面對母親的墓碑,秦一隅一開始說不出什麼話,像根木頭樁子似的靜靜杵著,發了好一會兒呆,定定地望著墓碑上母親年輕美麗的臉。

 盯著盯著他突然笑了,笑得很大聲。

 隔壁還有正嚎啕大哭的一家人,聽見笑聲紛紛側目,都忘了哭了。

 一切都會過去的,人們總這麼說。但這麼多年了,秦一隅站在這裡,依舊會後悔自己當初的決定。

 人生走向崩塌的那一年,他甚至認為,自己一開始就不應該一意孤行搞樂隊,這是錯誤的開端。如果真的聽媽媽的話,老老實實唸書、畢業,按照她的規劃生活……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他們不會發生那麼多爭吵,他不會被自己的父親出賣,不會氣到拒接母親的最後一通電話,母親不會離開,他也不會出事,年紀輕輕就成了廢人。

 這世界殘忍就殘忍在沒有如果。

 他忘不掉認領母親的那一天,好像也沒辦法再站在臺上唱歌了。

 過去這麼久,他逐漸與一些既定事實和解,也接受了無可挽回的命運。這不容易,秦一隅幾乎用盡全部氣力,活生生地割下前二十年那個驕傲、恣意的自己,一刀一刀,再一點點打包扔掉。

 然後南乙出現了。

 他的出現開始讓秦一隅忍不住回頭,去看那些被他拋棄的血肉,每一塊好像都還鮮活無比,仔細一看,啊,原來它們還裹著躍動的音符啊,一跳一跳的,真嚇人。

 “媽,你說,他為什麼要出現呢?”

 “會不會是我精神不正常?”他皺了皺眉,發現自己竟然沒有留存過任何證據,來證明南乙真實存在過。

 “最近我總髮現一些怪事,一覺醒會不會,這個人根本沒出現過,是我幻想出來的,我在騙自己?”

 聽到這些話,隔壁那家人慌慌張張離開了,邊走邊謹慎地回頭看,但當事人深陷思考之中,並未察覺。

 不過很快,他又否認了這些神經質的猜想:“不對不對……”

 那把傘的確消失了。

 對,至少有這一個憑證,這令秦一隅鬆了口氣。

 南乙是真實的。

 “我就該錄下著話,語氣懊惱又孩子氣。

 “他彈得特別好,要是錄下來,這會兒就能放給您聽了。”

 無人回應。

 秦一隅乾脆躺了下來,躺在墓碑旁邊,小孩兒一樣蜷縮著身體,用受傷的手指輕輕撫摸著墓碑,好像小時候睡在媽媽旁邊,撫摸她香香的頭髮。

 他低聲絮道:“早點兒來就好了,太晚了,我現在已經……”

 話音未落,周圍忽然起了一陣風,吹開秦一隅前額的頭髮,柔柔地拂上他的面頰。

 於是[做不到了]這四個字被嚥了回去。

 他輕笑了笑:“您別罵我呀。”

 風愈發大了起來,一片花瓣被吹散,落到秦一隅懷中。

 秦一隅笑不出來了,手指捻起那一小片柔軟的花瓣,頓了又頓,每吐出一個字,就好像從胃裡吐出一顆沉甸甸的石頭。

 “要不還是……罵罵我吧。”

 從陵園出來沒多久,陽光就被雲層遮蔽,他搞不懂是哪兒來的雲,來得這麼快,就好像墓地裡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溫暖明媚的夢。

 從夢裡踏出來沒多久,天就快黑了。落日紅得刺目,像一滴暈開的血。

 坐在公交車裡,心事顛來晃去,他腦中莫名冒出一個詞——近鄉情怯。

 他怯到甚至不想回到那間出租屋。因為他很清楚,只要走進去,打開那扇門,南乙的臉,他的眼睛,他的bassline……一切都會不受控制地往他腦子裡鑽,越鑽越深。

 這家他回不了了,只能去周淮那兒打地鋪。

 平時秦一隅幾乎不會來過夜,他習慣一個人睡,周淮見他過的話。

 “哎,上次那小帥哥要你給他穿耳洞來著,他還來嗎?”

 昏暗的房間裡,秦一隅眼神茫然。睫毛似乎又掉進眼睛裡了,很難受。

 他揉了揉眼,沉重地上樓睡覺:“不會了再也別見了。”

 流星劃過的瞬間固然令人悸動,但消失之後,夜色只會更黑。

 周淮很少聽到秦一隅用這樣的語氣說話,賭氣似的,很煩,也很難過。

 “不知道的還以為人欠你什麼……”他自言自語道。

 確實欠了,雖然只是一把傘而已。

 很可惜的是,南乙沒能面對面親自還給他。

 不過出發前他就有預料,所以也沒多失望。從秦一隅的小區出來時,他跨上摩托車,戴頭盔前,視線對準了後視鏡裡的右耳,耳廓上已經有耳釘了,耳垂還空著,沒穿過孔。

 可下一秒,他的注意力就被新闖入後視鏡的一夥人吸引。他們從一輛麵包車上跳下來,手裡還拿著傢伙。

 南乙有種不妙的預感,剛想放下頭盔,但手機忽然響起,是媽媽打來的。

 他只好先接電話。

 “下週嗎?”南乙低頭確認日期,“是之前我說的那個耳科專家?”

 “是啊。”媽媽在電話那頭說,“雖然說希望不大,但我想了一下,還是得試試,你說呢?我也說服你爸爸了,咱們再試一次。”

 “好,我去掛號,有消息了告訴你們。”南乙重新發動了機車,“您和爸在家等著,別自己來。”

 “你還得上學呢,媽媽自己要參加樂隊比賽?別操心你爸了,你的事最要緊,還有,千萬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媽媽不在你身邊,凡事都要……”

 “凡事都要小心,不要和人起爭執。”南乙語氣帶了點笑,提前預判了母親的囑咐,“媽,我都知道了,放心吧。”

 掛斷電話,那幫人也消失不見,他戴上頭盔,騎車離開。

 晚上趕回排練室時,遲之陽和嚴霽已經練了有一會兒了,南乙是個行動派,三兩下就和他們敲定了翻唱曲目。要說原創,他之前也寫過一些,但並不想用。

 嚴霽不明白其中的緣由。

 “這首是無序角落的歌。”上了幾年班,總在和客戶領導打交道,他說話總是很委婉,“海選唱他們的歌……會不會太冒險?而且你確定要大改?”

 南乙當然聽得懂這話外音。

 無序角落就是秦一隅,秦一隅就是無序角落。哪怕他現在不在,換了其他人做主唱,也改變不了這一固有印象。他們的歌早已被貼上“無法被翻唱”的標籤,別說其他人,就連無序角落現任主唱,也一直被詬病“不是那個味兒”。

 秦一隅的音色、表演風格和創作天分都是無法復刻的,尤其是live的表現力。他幾乎已經成為一種符號,一個聲音水印,永久地、如幽靈般刻錄在無序角落的每一首歌裡。

 “就是因為是他的歌,才要大改。”

 南乙低頭調音,語氣有著和這個年紀不相符的沉著:“套在他的模子裡只有死路一條。”

 遲之陽倒是不擔心,他對南乙有著天然的信任感,笑著敲鼓:“咱們這也算是走鋼絲了,多刺激啊。”

 “可能是職業病吧,總是會下意識考慮風險問題。”

 嚴霽聳聳肩,心想自己都裸辭了,考慮這麼多也太晚了,不如痛痛快快玩兒一次。

 於是他又說:“不過高風險高收益,比賽這種事,敢冒險的人才有機會贏。”

 南乙歪著頭看他,感覺這人意外地非常對胃口。看著成熟穩重,其實內心也有敢於博弈的瘋勁兒。

 這樣的都能被遲之陽撿回來。

 他插上音箱,笑著對遲之陽說了句:“你挺厲害。”

 “啊?”遲之陽摸不著頭腦。

 不過被誇了總是開心的,打起鼓來都賣力不少。

 “現在我們還有一個問題。”每當身處一個小組,嚴霽總是恨不得快速確定好分工,更別提在海選前夕,目前為止,最重要的主唱部分還沒定下來,這令他非常焦心。

 相比較而言,鍵盤是旋律樂器,比鼓和貝斯都更適合分擔主唱的位置,但他不認為自己的音色和唱功能獨挑大樑,因此看向另外兩人。

 “誰做主唱呢?”

 “哪有鼓手唱歌的?不得忙死。”遲之陽立刻指了南乙,“小乙音色巨好,氣息也穩,你聽了就知道。”

 嚴霽有些震驚:“貝斯手做主唱的也不多啊。”

 倒不是說沒有由貝斯手擔任主唱的知名樂隊,當然有,只是這難度實在和吉他手做主唱不是一個等級。

 “貝斯是節奏樂器,本身就不適合彈唱,除非貝斯手是根音戰士,走走根音不管律動,只跟著旋律線張嘴,這樣擔當主唱位也不是不行。”嚴霽說著,看向南乙,“但你不是啊,如果要為了彈唱,犧牲你的技術,我反而覺得非常可惜。”

 這話完全出自肺腑。

 他見識過南乙強到驚人的器樂技術,和紮實的律動感,那是能穩住一整個樂隊的必勝法門。要在保持這種演奏水平的同時,壓著旋律線唱歌,和周伯通左右手互博有什麼區別?

 南乙的表情始終很淡,但很認真聽他說完,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開口:“這樣,我們先試試。”

 但當他們正式地開始第一次排練,或者說,當南乙開口、進行貝斯彈唱的瞬間,嚴霽就明白,“試試”這種說法太自謙了。

 這根本不是“試試”,是在擁有極高天賦的同時,練習過無數次的結果。

 打從第一次見面,嚴霽就感覺這小孩兒很不一樣,眼神很定,人很獨,凡事說三分留七分,總有事要去做,沒一刻閒下來過。

 他像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裡面堆著一塊又一塊堅硬的秘密。

 作者有話要說

 對了,如果大家有多餘的營養液,可以給恆刻投餵一下嗎?非常非常感謝~

 明天就海選了寶子們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