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楚 作品

第 9 章 日暮途窮(第2頁)

 不過出發前他就有預料,所以也沒多失望。從秦一隅的小區出來時,他跨上摩托車,戴頭盔前,視線對準了後視鏡裡的右耳,耳廓上已經有耳釘了,耳垂還空著,沒穿過孔。

 可下一秒,他的注意力就被新闖入後視鏡的一夥人吸引。他們從一輛麵包車上跳下來,手裡還拿著傢伙。

 南乙有種不妙的預感,剛想放下頭盔,但手機忽然響起,是媽媽打來的。

 他只好先接電話。

 “下週嗎?”南乙低頭確認日期,“是之前我說的那個耳科專家?”

 “是啊。”媽媽在電話那頭說,“雖然說希望不大,但我想了一下,還是得試試,你說呢?我也說服你爸爸了,咱們再試一次。”

 “好,我去掛號,有消息了告訴你們。”南乙重新發動了機車,“您和爸在家等著,別自己來。”

 “你還得上學呢,媽媽自己要參加樂隊比賽?別操心你爸了,你的事最要緊,還有,千萬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媽媽不在你身邊,凡事都要……”

 “凡事都要小心,不要和人起爭執。”南乙語氣帶了點笑,提前預判了母親的囑咐,“媽,我都知道了,放心吧。”

 掛斷電話,那幫人也消失不見,他戴上頭盔,騎車離開。

 晚上趕回排練室時,遲之陽和嚴霽已經練了有一會兒了,南乙是個行動派,三兩下就和他們敲定了翻唱曲目。要說原創,他之前也寫過一些,但並不想用。

 嚴霽不明白其中的緣由。

 “這首是無序角落的歌。”上了幾年班,總在和客戶領導打交道,他說話總是很委婉,“海選唱他們的歌……會不會太冒險?而且你確定要大改?”

 南乙當然聽得懂這話外音。

 無序角落就是秦一隅,秦一隅就是無序角落。哪怕他現在不在,換了其他人做主唱,也改變不了這一固有印象。他們的歌早已被貼上“無法被翻唱”的標籤,別說其他人,就連無序角落現任主唱,也一直被詬病“不是那個味兒”。

 秦一隅的音色、表演風格和創作天分都是無法復刻的,尤其是live的表現力。他幾乎已經成為一種符號,一個聲音水印,永久地、如幽靈般刻錄在無序角落的每一首歌裡。

 “就是因為是他的歌,才要大改。”

 南乙低頭調音,語氣有著和這個年紀不相符的沉著:“套在他的模子裡只有死路一條。”

 遲之陽倒是不擔心,他對南乙有著天然的信任感,笑著敲鼓:“咱們這也算是走鋼絲了,多刺激啊。”

 “可能是職業病吧,總是會下意識考慮風險問題。”

 嚴霽聳聳肩,心想自己都裸辭了,考慮這麼多也太晚了,不如痛痛快快玩兒一次。

 於是他又說:“不過高風險高收益,比賽這種事,敢冒險的人才有機會贏。”

 南乙歪著頭看他,感覺這人意外地非常對胃口。看著成熟穩重,其實內心也有敢於博弈的瘋勁兒。

 這樣的都能被遲之陽撿回來。

 他插上音箱,笑著對遲之陽說了句:“你挺厲害。”

 “啊?”遲之陽摸不著頭腦。

 不過被誇了總是開心的,打起鼓來都賣力不少。

 “現在我們還有一個問題。”每當身處一個小組,嚴霽總是恨不得快速確定好分工,更別提在海選前夕,目前為止,最重要的主唱部分還沒定下來,這令他非常焦心。

 相比較而言,鍵盤是旋律樂器,比鼓和貝斯都更適合分擔主唱的位置,但他不認為自己的音色和唱功能獨挑大樑,因此看向另外兩人。

 “誰做主唱呢?”

 “哪有鼓手唱歌的?不得忙死。”遲之陽立刻指了南乙,“小乙音色巨好,氣息也穩,你聽了就知道。”

 嚴霽有些震驚:“貝斯手做主唱的也不多啊。”

 倒不是說沒有由貝斯手擔任主唱的知名樂隊,當然有,只是這難度實在和吉他手做主唱不是一個等級。

 “貝斯是節奏樂器,本身就不適合彈唱,除非貝斯手是根音戰士,走走根音不管律動,只跟著旋律線張嘴,這樣擔當主唱位也不是不行。”嚴霽說著,看向南乙,“但你不是啊,如果要為了彈唱,犧牲你的技術,我反而覺得非常可惜。”

 這話完全出自肺腑。

 他見識過南乙強到驚人的器樂技術,和紮實的律動感,那是能穩住一整個樂隊的必勝法門。要在保持這種演奏水平的同時,壓著旋律線唱歌,和周伯通左右手互博有什麼區別?

 南乙的表情始終很淡,但很認真聽他說完,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開口:“這樣,我們先試試。”

 但當他們正式地開始第一次排練,或者說,當南乙開口、進行貝斯彈唱的瞬間,嚴霽就明白,“試試”這種說法太自謙了。

 這根本不是“試試”,是在擁有極高天賦的同時,練習過無數次的結果。

 打從第一次見面,嚴霽就感覺這小孩兒很不一樣,眼神很定,人很獨,凡事說三分留七分,總有事要去做,沒一刻閒下來過。

 他像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裡面堆著一塊又一塊堅硬的秘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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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乙走後,秦一隅和那個他用過的音箱面對面坐著,坐了整整一夜。

 他沒喝酒,卻恍如置身於一場風暴之中,比音樂節那次還要大。烈風將這間屋子粉碎了,碎片卷在一起,凝成一個黑色的人影。

 那影子也坐下,就坐在對面的音箱上,漸漸化出一雙眼睛,淺色、像蜜糖又像狼的一雙眼睛。

 他曾對這雙眼睛做過想象過最幻滅、最糟糕的設想。

 可他根本沒想過,原來這個人真的會再次出現,而且是以一種非你不可的姿態出現。

 說毫無動搖是假的。否則他根本不會在看到的瞬間,就忍不住給了一次機會,打開了那扇打算永遠封存的、名為音樂的門。

 在此之前,他聽到琴聲都想吐。

 然而,開啟的原來不是一扇門,而是一個魔盒,裡頭裝著那人恐怖的天賦和難馴的決心,強勢、鎮定,沒有勸服,沒有話語,只有一雙手,一條bassline。

 那雙演奏的手暴力地攪動了這潭死水,留下洶湧的浪,然後離開了。

 秦一隅企圖擺脫這幻覺。

 他來到洗手間,用冷水洗了把臉。

 抬起頭,他與自己對視,目光停留在脖子上的刺青,是一顆星星在他十八歲時掠過,留下的烙印。

 [那你現在自由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他躲起來,以為可以自我麻痺,自暴自棄,最後才發現,這其實不過是一種漫長的活埋。

 現在,記憶裡那顆星星出現了,拿著鐵鍬肆無忌憚挖開荒草與土壤,用手扒開那些石頭和灰塵,試圖救出他。

 但是不是太晚了。

 為什麼偏偏要在最狼狽的時候出現?為什麼每一個音符都閃爍著天才的光輝,他越是用心聽,越清楚現在的自己就是個廢物。

 一個不能再彈琴的吉他手,要去有什麼用?

 天亮了。他的手機也響起來。看了一眼來電人,秦一隅點了接通。

 “小魚啊,你那把琴賣出去了,我已經把錢轉給你了!”王亮的聲音滿是喜色,好像很替他開心,“我弟說買家特爽快,什麼都沒問就直接買下來了,也沒講價,早知道掛高一點賣了。”

 秦一隅假裝開心地笑了兩聲,但實在太假,給自己都聽樂了。

 “謝謝王哥,幫了大忙了,明兒請您吃飯!”

 “這麼客氣幹啥。”

 電話那頭,王亮高漲的情緒卻突然沉下來,又道:“吃飯就不用了,小魚啊,要一會兒沒事兒的話,來培訓班一趟吧,幫哥搬點東西。”

 秦一隅突然有種不妙的預感。

 他這人一向好的不靈壞的靈。

 “好嘞。”

 果不其然,等他趕過去,發現樓下停了輛搬家公司的大貨車。王亮愁眉苦臉,邊抽菸邊嘆氣,說他老婆騎電動車摔了一跤,骨折了,老家一下子沒了撐著的人,老父親一直病著,現在也沒人照顧,前幾天回老家,剛到醫院,就看到老婆抱著孩子哭。

 “我在這兒,掙得不多不少的,耗下去也不是辦法。”王亮分給他一支菸,“還是回去吧,在家隨便幹個小買賣,起碼不累著她。”

 秦一隅點了點頭,望著遠處灰濛濛的霧霾,吐了口煙,用更灰更白的菸圈擋住那團虛空。

 “活著真沒勁吶。”

 一旁的王亮聽了這話先是一愣,表情變了變,很快他又攏住秦一隅的肩,用力晃了晃:“小小年紀,還這麼帥,別說這種話!”

 秦一隅又吐出一個很圓的菸圈,然後用鼻尖去頂,邊玩邊說:“放心吧哥,沒勁我也會好好活的。我媽交代過,我得聽她的。”

 看他這樣,王亮臉上的笑愈發沉重:“都怪哥,害你失業了。”

 他不說,秦一隅差點兒忘記這事兒。他立馬掛上笑臉,晃著一頭不長不短的捲毛,樂呵呵道:“嗐,我這人就愛當無業遊民,多自由啊。”

 不過坦白講,錢確實也是個問題。

 尤其是現在。

 和王亮分別後,秦一隅翻出記事本里夾著的那張舊到泛黃的紙條,對著輸入了銀行卡號,將剛收到的吉他錢全數轉了過去。

 完事,他給當時在村裡認識的布朗族女老師玉尼打了個電話,對方聽聞,始終推脫,說自己會再想辦法。

 “還想什麼啊,趕緊帶著孩子去看病吧,之後的事之後再說。”

 “可是……”那邊的聲音竟然帶了些哭腔,這下秦一隅倒是真有些無措了,他可不會安慰人。

 “別可是了啊。”秦一隅皺了眉,藉口說信號不好,想掛電話。

 對面的哭腔忍住了,又問:“他讓我問你,你還回來看他們嗎?”

 聽到這句,秦一隅眼前浮現出一張張純樸、天真的臉。在他覺得人生糟糕到誰也不想見,只想往山裡躲的時候,的確是這幫小孩兒拯救了他。

 他熟知他們每一個人的家人,甚至是他們家裡養過的小雞、水鴨和小牛犢,每一個秦一隅都悄悄地起了名兒。儘管貧窮,但每一戶人家都把他當做孩子、朋友,甚至親人,用最熱情最善良的方式包容他、照顧他。

 那段回憶是浸泡在陽光與花香裡的,是一張柔軟的床,托住了墜落的他。

 “當然了。”

 他踢開路邊的一枚石子,呼出一口氣,笑著說:“明年的桑勘比邁,我肯定回去。讓他們等著我,都健健康康地,等我回去過節,一個也不許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