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靈魂出口
秦一隅徹底鬆開了南乙的衣領。
他後退了幾步,也笑出了聲,笑了一會兒好像又快哭了。太黑了,忘了戴眼鏡,南乙懷疑是自己看錯。
就這樣,他們在昏暗的房間裡保持長久的靜默。
十分鐘後,秦一隅好像找回丟了的魂,轉過身,坐到沙發上,隨手打開手邊的檯燈。
昏黃的光線充盈了整個空間,照亮堆了滿地的舊書、酒瓶、深藍色單人床,以及塗鴉過又貼滿備忘錄的壁紙。
這裡沒有吉他,沒有音箱,沒有監聽耳機,沒有編曲設備,甚至連一張樂譜都看不見。秦一隅生活的空間裡已經不存在任何與音樂相關的事物。
他沉默地仰頭靠在沙發上,望著天花板,片刻後,扭頭看向南乙,盯著他的雙眼,眼神中閃過想要問點什麼的衝動。
南乙讀不懂他的眼神,看上去有不甘心,有困惑,好像又有點難過。
很快,那一絲衝動被他盡數收回,再開口時,變成不痛不癢的寒暄。
“你之前……在哪個樂隊?”
他的語氣明顯比之前柔和很多,甚至讓南乙想到了第一次遇見時的場景,難得的有幾分認真,也特意放輕聲音說話。
但他不明白這轉變的緣由。
“沒有。”
秦一隅皺了下眉:“什麼?”
南乙稍稍停頓了一下:“我之前,沒有在任何一個樂隊待過。”
這下他臉色變了,變成極為明顯的疑惑,南乙覺得好玩,心想他現在大概率很想罵人。
但秦一隅沒罵出來,反倒笑了笑。
這是南乙第一次判斷失誤,併為此感到奇怪。
他又問:“你們排練室在哪兒?”
“中關村東路,興運大廈後面那棟藍屋頂矮樓的地下室,最裡面一間,我們每天晚上都在。”
“哦。”秦一隅問完,又一次陷入沉默。
南乙發現,他一直在盯著自己的眼睛看。
下意識地,他垂下眼。
秦一隅也收回視線,瞥向立在一旁的琴包。
“來都來了,彈一首我聽聽吧。”
不是根本不感興趣嗎?
南乙心有疑惑,但沒太在意,秦一隅的性格本來就無常,做出什麼舉動他都不意外。
只是這裡不像排練室,他臨時改變主意要來,什麼設備都沒拿。
似乎是從這份遲疑中讀出了什麼,秦一隅起身,走到房間裡,沒多久,他拎出來一個spark吉他音箱。
“先插這上面吧。”他將第一個旋鈕轉到bass設定,更改了效果器設置,“低頻沒貝斯音箱效果好,湊合能用。”
南乙挑了眉。
還以為他一口氣把所有和樂隊有關的東西都燒了。
“嗯。”他拿出貝斯。
秦一隅看過去,那是把極其普通、甚至可以說入門級別的琴,黑灰色漸變,新人愛用的街琴。
坦白講,這也挺符合預期。
他對南乙的器樂水平其實沒抱多大期待,畢竟年紀擺在這裡,又是個從來沒有過樂隊經驗的純小白。
可能就是一時的新鮮感作祟吧。喜歡音樂,所以去看了音樂節,順勢喜歡上無序角落,喜歡上過去的他,於是一頭熱地前來邀請,根本沒考慮那麼多。
但凡換另一個人,秦一隅根本一點餘地都不會留,直接掃地出門,更別提讓人在自己面前彈貝斯,簡直是天方夜譚。
但偏偏是他。
如果真的一點機會都不給,未免太過殘忍。
對他自己也殘忍,畢竟當初那一瞬間帶來的悸動是真的。
他根本沒察覺,至始至終,他都在不由自主地望著那雙眼睛。
南乙插上音箱,垂眼調音:“想聽什麼?”
秦一隅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看上去有些無所謂。
“都行吧,什麼都行,都一樣。”
他對此不抱期待,或者說對自己不抱期待。無論如何,結果都是一樣的。
即便找到了又能怎麼樣?他們本應在最頂峰時相遇,而不是如今,自己像一條喪家犬一樣,接受他同情氾濫的施捨。
誰都可以伸出手,誰都可以可憐自己,但不能是這個人。
秦一隅眼前霧濛濛一片,他側過頭,不想面對南乙的臉,用很平和、甚至稱得上溫柔的語氣,說出了更為決絕的話。
“彈完你就可以走了,再也別出現了,好嗎?”
這樣的話,短短几天秦一隅說了好多次,可直覺告訴南乙,這可能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在此之前,他不是沒想過如何用技術打動秦一隅,所以才會想引他去排練室,而恰巧他也知道,過去的秦一隅非常、非常需要一個技術過硬的貝斯手。
這是他六年前親耳聽到的。
當初,沉浸在仇恨中的南乙,幾乎喪失了做普通中學生的快樂,也失去了表達欲。
他越是恨,喉嚨越是發緊、發澀,無法控訴,無法叫喊,只能獨自行走在一條死寂的黑暗隧道。
然而秦一隅出現了,他用一首未唱完的歌,不管不顧地、生生地砸出一個洞,笑著告訴他,看到了嗎?這是搖滾樂。
於是南乙暫時地逃離了痛苦、折磨、不公、憤懣與委屈,喘了口氣,感覺自己還活著。
他終於不用將自己圈禁在仇恨中。這不再是人生唯一的選項。
他可以追著那人的背影,跑著,喘著粗氣思考:原來有一種載體可以替我歇斯底里,替我站在爛泥和暴雨裡大聲罵一句“這世界真他媽操蛋!”,告訴我沉默不是懦弱,總有一天我能反擊所有麻木不仁,所有的痛。
原來秦一隅是這樣的人,他需要一個能與之匹敵的貝斯手?我學東西很快的,非常快。
我不怕天才光環的灼燒,我可以填補這處空白。
我來做他黑暗隧道里,隨時可以砸開的新出口。
但真的到了這一刻,以一個貝斯手的身份站在秦一隅面前時,南乙卻猶疑了。
他也明白,是過去的秦一隅需要。
現在呢?他不確信。秦一隅的手不能再彈吉他,他的人生被砸得粉碎,再難回頭。
忐忑湧起,南乙好像回到了學琴之初。
那時候南乙13歲,用競賽的一千塊獎金買了人生中第一把貝斯,也找到了秦一隅在音樂平臺的賬號,當時無序角落剛走紅,他也才17歲,以個人賬號上傳過幾支demo。
他起名風格特怪,總愛寫一長串。例如[我能不能養三十隻貓]、[真喜歡我的新名字]以及[誰不讓我吃路邊攤我跟誰急],當然,後來它們被做成成曲,名字也都被更適合發行的字眼所覆蓋。
這其中,有一個曲名簡潔得尤為突出,就一個省略號。
這也是唯一一個後來也沒有做成成曲的demo。
秦一隅曾經在這首的評論裡回覆過,自言自語那樣寫著:寫的貝斯線沒一個合適的。
大概是為了團隊和諧,這樣略帶抱怨的話,後來被刪除了。
但南乙一直記得。
他把那首demo聽了無數遍,騎車時聽,寫作業的時候聽,睡覺也聽。後來在某個失眠的午夜,他抱著琴跑到小區天台,用二十分鐘寫出了一條貝斯線。
下來的時候,指尖都凍僵了,手心卻很燙。
盯著自己的手,雨聲漸起,思緒也從那個冬夜,回到這間出租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