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楚 作品

第 3 章

 “老師,長大之後我想組建一個樂隊,你覺得我可以嗎?”

 還差五分鐘下課,面前的學生忽然問出這麼個問題。

 秦一隅就納了悶了。

 好像自從南乙出現,[樂隊]這個好久不見的詞兒一度又變回生活中的高頻詞彙。

 有種要完蛋的感覺。

 見他不回答,小姑娘拽了拽秦一隅的袖子:“小魚老師?你聽到了嗎?”

 這是他在這裡上課使用的別名。起初秦一隅想使用的代號是大魚,但無論是老闆還是學生,都會叫他小魚,他也懶得爭了。

 “聽到了聽到了,兩隻魚耳朵都聽到了。”

 “組樂隊啊……”他嚥下下意識想說的‘不可以’,笑眯眯摸了摸小朋友的頭,“老師覺得你長大之後可以先努力掙錢。”

 “啊?為什麼呀?”

 “因為玩兒樂隊很燒錢。”

 “老師你怎麼知道?”

 “你長大就知道了。”

 他在一個很小也很偏僻的兒童聲樂培訓教室兼職。這兒統共就仨員工,還得算上教小提琴的老闆王亮。

 半年前,秦一隅剛從雲南回來,心情鬱悶,沿著二環線溜達了七公里,溜餓了,就隨機走進一家蘭州牛肉麵店,正巧和王亮坐了同張桌子。對方正打電話,嘆氣說缺個樂理老師,教小孩兒,招不到人。

 秦一隅聽了,拿筷子指了指自己。

 “您看我成嗎?”

 以他的精神狀態沒法和成年人和睦相處,小學生?剛剛好。

 最重要的是,他缺錢。

 只是秦一隅對陳年往事仍有餘悸,不想讓別人知道他之前混樂隊那些爛事,因此只留了個暱稱。

 “小魚老師,你唱歌這麼好聽,怎麼不去比賽啊?比賽會有很多錢吧!可以買好多糖!”

 小朋友天馬行空的提問將秦一隅的記憶拽了回來。

 怎麼一個兩個都催著他比賽,跟催命一樣。

 他手肘撐在桌上,掌根托住下巴,懶洋洋道:“知道老師最不喜歡哪三樣兒嗎?”

 小朋友天真地搖頭:“哪三樣?”

 他和別人不一樣,比數字的時候先伸出中指,“一,唱歌。”

 然後才是食指。

 “二,比賽。”

 小朋友頗為上道地哦了一聲,“那還有一個呢?”

 最後,秦一隅伸出無名指。

 “三,話多的小屁孩兒。”

 這下好,孩子不說話了,還突然哭起來。秦一隅找了張紙亂七八糟給她擦鼻涕,見她不消停,乾脆學她哇哇大哭。

 這下治住了。

 下了課,秦一隅領著她下樓。一樓門頭支了個賣糖葫蘆的小攤兒,他買了一串糯米餡兒山楂的,頂上一顆大青提。

 付了錢,秦一隅遞給學生。

 “謝謝老師!”小孩兒恨不得兩手拿籤兒,但秦一隅沒撒手,拽不動。

 “誰說整串兒給你了?拿最上面那顆。”秦一隅揚了揚下巴,“老師不愛吃葡萄。”

 小孩兒差點又哭了,一跺腳憤憤道:“老師你可真氣人!”

 秦一隅咬下一顆糖葫蘆,含含糊糊說:“可不是嗎,我是超氣人老師。”

 小孩兒被家長接走,東西也吃完了,秦一隅搭公交車回周淮店裡。

 這幾天客人多,周淮忙得騰不開手。手上黏糊,秦一隅進去洗了洗,然後搬個小板凳坐他們跟前看,一句話不說,盯得極為認真。

 平日裡,秦一隅總笑眯眯的,手插口袋四處犯賤。他的頭髮蓬鬆微卷,總半眯著眼,像只懶洋洋的大型貓科動物,可他其實有一雙比尋常人更黑更大的瞳仁,一旦不說話,睜大了眼盯著看,那種銳利的、充滿挑釁意味的壓迫感就直往外冒,就像兩汪深不見底的黑泉。

 紋身的大哥光著背趴在床上,被他盯出一身雞皮疙瘩。

 “這帥哥……是下一個客人嗎?”

 “他?不是。”周淮正低著頭上色,隨口道,“這我死黨。”

 “哦。”大哥清了清嗓子,“那能讓他先出去不?盯得我怪難受的。”

 秦一隅眨巴著大眼睛,沒臉沒皮地笑了一下,“哥,我是他死黨,不是黑手黨。”

 “出去吧你!”周淮停了紋身機,隨便給他找了件事兒,“正好,我上午開車的時候錢包好像落車裡了,去幫我找找。”

 說完,他掏出車鑰匙扔過去。

 “行,周老闆。”秦一隅起身,特意彎腰湊到大哥耳邊,小小聲說,“您慢慢紋。”

 周淮實在沒忍住,給了他一腳。

 很可惜沒踢到。

 哼著今天剛教的兒歌,秦一隅打開車門,一屁股坐駕駛座上,貓著腰找了半天,沒看見錢包的影子,又轉過身伸長脖子檢查後座,也沒見著。

 “騙我是吧。”

 “行,看我不把你煙抽光。”

 他打開中控儲物盒,輕車熟路,只是沒找著周淮的煙,倒是看到藏在最底下的信。

 只看到信封上地址那一欄的雲南兩個字,秦一隅就一愣。

 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跡他再熟悉不過。

 這一瞬間,彷彿有個隱形的開關被按下,車裡瞬間沉寂無比,一切聲響都被阻隔在外,連光線都黯淡下來。

 他忽然想起周淮前幾天的怪異表現——打聽討債的有沒有上門,支支吾吾,說了上句沒下文。

 原來事出有因。

 信封是打開過的。裡頭就兩張紙,一張是信,另一張是鉛筆畫的畫,畫了大山,山下一群小孩兒圍著一個高高的人,那畫的是他,頭髮是卷的,睫毛畫得太長,長得像妖精,臉上還畫了一顆痣。

 畫裡的他帶著這些孩子唱歌,音符漫天飄蕩。

 和這張幸福的畫截然相反的,是信裡的內容,實實在在的樂景襯哀情。

 讀著讀著,秦一隅幻聽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實實在在地聽見了山裡孩子的聲音,也聽到了自己教過他們唱的歌,越聽越冷,一顆心直接從雲南大山的懸崖墜了下去,沒有盡頭。

 心臟病,休克。

 這些壞的字眼像飛蛾一樣在眼前撲騰不停,捉不住,也捉不完。

 車裡的時間彷彿是靜止的,周淮找過來的時候天都黑了。

 “讓你找個錢包你死裡面了啊?”他拉開車門,罵罵咧咧。

 可等他看到秦一隅手裡的信,愣在原地,半天才又開口。

 “你別怪我瞞著不說,我……”周淮如鯁在喉,“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說,就你現在這個情況,自己都一堆麻煩,哪兒有多的錢去給他……”

 “瞞能瞞多久?”秦一隅沒惱,只是直直看向他,臉上沒了往日嬉皮笑臉的模樣。

 周淮先急了,“那你說怎麼辦?!這孩子生的不是小病,心臟病都是要長期治療的,你自己現在都是泥菩薩過河,哪有錢去做慈善啊?真以為是以前嗎?”

 他說完,兩人同時陷入沉默。

 周淮嗓子眼兒好像有刀子在刮。後悔最後一句。

 最終還是秦一隅的笑打破這死寂。

 “你說得對。”他語氣輕鬆,拿著信下了車,“我回去了。”

 周淮試圖攔住他,“我先借你一筆,讓孩子先去城裡的醫院複診。”

 “再說吧,我自己先想想辦法。”秦一隅頭也不回朝黑漆漆的衚衕口走去,背對著他揮了揮手,“早點睡。”

 回到家裡,秦一隅從床底下拉出個蒙塵的琴盒,吹了吹上面的灰,把自己嗆得直咳嗽。

 打開盒子,裡面裝著一把亮橙色的吉他,床頭的小檯燈把它照得發亮,和新的一樣。

 當初他有一屋子吉他,擺得跟琴行一樣,後來扔的扔賣的賣,不剩幾個。

 留下這把,只因為這是他十八歲收到的生日禮物。

 當初媽媽嘴上怪他不務正業,但還是偷偷買了一把他早就想要的琴,趁他睡著悄悄放在他床頭。

 第二天一大早,秦一隅抱著琴跑到媽媽房間,對著正在化妝的她莫名其妙彈起聖誕快樂歌。

 “你又發什麼神經?”媽媽一邊說,一邊塗著口紅。

 “我今兒發現倆驚天秘密!”

 “什麼?”

 秦一隅彈出最後幾個音,一本正經道:“第一,原來聖誕節夏天也過。”

 他清楚地記得媽媽當時微皺起的眉頭和不解的眼神。

 “第二,聖誕老人居然是個女的!”

 想起這些,秦一隅就開始頭疼,疼得厲害。

 他起身從冰箱裡拿出一罐啤酒,一口氣喝了大半,坐回地板上,給老闆王亮發了個消息。

 [小魚:亮哥,上回不是託您表弟幫我在二手網站上賣了把琴嗎?我這兩天搬家,又找出來一把。]

 他寫了又刪,刪了又重新寫,最終心一橫點了發送,把手機也扔了。

 [小魚:勞煩您幫我賣了吧。]

 喝了太多酒,凌晨四點,秦一隅胃痛疼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