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0 章 成何體統
扶蘇拿起那枚棗子:
“阿父,你說它會不會已經變得無毒了?”
秦政微微皺眉:
“不許玩有毒的東西。”
扶蘇只好乖乖放下,繼續分析:
“如果它變得無毒了,那阿父和我的手上是不是也沒沾到毒呢?”
其實扶蘇懷疑手拿抹了毒的東西,不一定會把毒染到手上。畢竟要看是什麼樣的毒,如果是幹了之後不使勁搓就搓不下來的那種,那就肯定沾不上。
就和用手接觸打了農藥的果蔬,手上大概率並不會染上農藥一樣。
秦政制止了兒子的躍躍欲試:
“無論有沒有毒,你都給我老實點。劇透只說其他人沒中毒,並不是改成了其他人盤子裡的果子沒有毒。”
這是兩個概念。
因為盤子裡的冬棗存在有毒的和無毒的,其他人沒中毒,完全可以是因為他們吃到的恰好都是無毒的,而不是盤子裡的冬棗都沒問題。
扶蘇提出異議:
“那我要是非要去吃有毒的,為了達成其他人沒中毒的結果,是不是它就會變成無毒的?”
秦政微微眯眼:
“秦扶蘇,你再說一遍?”
扶蘇立刻閉嘴了。
他爹很少喊他大名的,哪怕喊秦梓桑都沒有喊秦扶蘇那麼具有壓迫感。扶蘇立刻把腦袋往親爹手臂上一埋,開始裝死撒嬌。
秦政抬手想收拾他。
想起自己手上可能沾了毒,不好再亂摸了,免得沾得到處都是,只得作罷。
秦政苦口婆心地同兒子講道理:
“上頭只寫皇子沒中毒,你是皇子嗎?”
扶蘇:我不是,我忘了。
不過這倒是提醒了扶蘇:
“那我想辦法讓其他皇子吃下去?”
秦政:……
眼看父親又要冷臉,扶蘇再次把腦袋埋過去,承諾絕對不去冒險。
說話間神像已經抬到夏帝跟前了。
略有些近視的夏帝根本看不清楚神獸底座上刻了什麼字,也看不清楚神獸的模樣。
之前那株珊瑚太大不好挪,他就忍住了沒讓人搬過來給他細看。但這會兒的神像要小許多,他就示意小太監們搬近一點。
夏帝伸手摸了摸:
“雕得極好,活靈活現的,不知是哪位大家之作?”
皇后便笑吟吟地解說起來,引著夏帝去看各處細節。匠人頗有些巧思,還在麒麟腳底雕刻了另外四種圖騰,寓意著四海臣服。
扶蘇聽到左邊那桌坐著的人憤怒地冷哼了一聲。
他扭頭看過去。
左邊這人雖穿著中原服飾,相貌卻比較有北方特色。結合他坐的位置,顯然就是蠻國送來的質子了。
扶蘇之前一直沒見過對方,他和秦政也不怎麼和蠻國質子來往。因為雙方年齡差距有點大,蠻國送來的不是年幼的兒子,而是成年的王子。
本來兩邊就種族不同不怎麼有共同語言,成年人更沒興趣和兩個小屁孩交往,所以就各過各的了。
方才宴會全程他都自顧自喝酒,不理會上頭的熱鬧。這會兒突然發聲,應該是不滿夏人將他們蠻國的圖騰雕進去,給夏國圖騰墊腳。
扶蘇很理解他。
畢竟他們大秦的圖騰也被墊腳了,幸好這裡的大秦供奉的圖騰不是玄鳥和黑龍。
夏帝有些得意地瞥了一眼三名質子,見到蠻國王子麵色難看,更高興了一些。
無法在戰爭上獲勝的中年老男人是這樣的,只能從一些很無聊的地方找尋快感。
不像扶蘇,當初直接把趙國王宮裡的鷙鳥圖騰全給它改成了玄鳥。
拿別人墊腳沒品又無聊,改圖騰就不一樣了,這代表著大秦佔領了趙國,新的時代到來了。
夏帝又去看了看扶蘇和秦政。
剛欣賞過蠻國人破防,他還想再看看淵國人和秦國人破防。
結果扶蘇一臉天真懵懂地看著他,似乎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麼。甚至還好奇地盯著神像看,像是在瞧熱鬧。
他旁邊的秦政更離譜,根本就沒抬頭關注這邊的動靜。一直垂眸注視著身邊的小孩,不時幫孩子攏攏披風、暖暖小手。
一個在吃瓜頻道,一個在養娃頻道。
行吧。
夏帝可算想起來了,這兩人年紀很小的時候就來了夏國,估計根本不懂圖騰是什麼。
夏帝失望地收回視線。
他的手摸過幾個被墊腳的圖騰後,又下意識往下摸了摸,摸到了幾個凸起的刻字。
皇后注意到這一點,連忙講解:
“這上頭特意刻了賀我大夏國運昌隆的吉利話,便是這四個字。”
夏帝微微點頭:
“有心了。”
手剛要從字收回來,忽地一頓。不確定地在“大”字上反覆摸了摸,又定睛去看,臉色漸漸變差。
任誰被罵自家的國家是末代,也不會高興的,這不是詛咒夏國覆滅後就再無復國的機會了嗎?
原本光用眼睛看還不一定能看見,上手摸可就不同了。夏帝深吸一口氣壓下情緒,知道不能在這個時候鬧出來。
他給了身邊的總管太監一個眼神。
太監心領神會,立刻示意人把東西抬下去,該進獻下一個禮物了。
隨後吩咐小徒弟去叫人,把這幾個抬神像的看管起來。還有之前誰接觸過神像,都得一一查清楚。
夏帝的心情很糟糕。
但你從他臉上是看不出來的,他依然樂呵呵的,彷彿毫無陰霾。
合格的君王都是影帝級別的大佬,只有他想不想讓你看出他的情緒,一般人很難揣測他的真實想法。平時不偽裝是覺得沒有必要,真到了偽裝的時候,連枕邊人也會毫無所覺。
皇后就沒看出哪裡不對,她得意地看了一眼貴妃,覺得貴妃送的禮物不可能比她送的更得聖心。
夏帝一邊應付接下來的送禮,一邊在心裡琢磨是誰膽大包天在神像上動了這麼個手腳。
首先排除皇后。
皇后還沒有那麼蠢,做這些根本沒有好處。何況她是夏國的皇后,夏國覆滅了反而會損害她的利益。
很顯然,皇后只是單純的御下不嚴,連自己準備的賀禮都保管不好,真是叫他失望。
夏帝在心裡給皇后打了個叉。
之前十幾年皇后都做得不錯,這段時間頻頻出問題,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緣故。莫非是年齡大了,腦子糊塗了?
可皇后也才四十不到。
無論如何,她這樣的情況已經不適合再單獨執掌宮務了。
先前命貴妃代管顯然是個明智的選擇,貴妃管的時候什麼事情都沒出。皇后剛解禁拿回了一部分宮權,就又出了狀況,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尤其這尊神像明顯是皇后自己安排人保管的,貴妃可沒插手一點。
夏帝雖然在心裡這麼想,卻沒有廢后廢太子的念頭。
管家可以稍微換換,繼承人可不能隨便換。尤其是皇子們漸漸長成了,不能給他們看到奪嫡的希望,不然大夏就要亂了。
這些都可以容後再議,當前的重點是找出動手的賊子。
膽敢對大夏的神像動手,還是這麼個操作法子,幕後黑手必然來自三國。
蠻國沒那個本事,而且蠻國一向不怎麼玩陰謀詭計,更喜歡正面對剛。再加上蠻國王子明顯剛知道這件事,方才還對他怒目相向,看起來非常沒腦子。
不是蠻國,就算是也與質子無關。
秦國呢?秦國質子聰明一些,還有錢可以打點宮人。方才不看這邊可能是故意的,怕被人看穿。
但他年紀太小了,十三歲的孩子真能做到這個地步嗎?而且皇后手底下的人,可不是輕易就能收買的。
再說了,秦國的作風也沒比蠻國委婉多少,同樣是大開大合的風格。
不像是秦國,這個先待定。
最後一個是淵國,淵國人倒是向來詭計多端,夏帝是知道的。
夏國對四夷存在偏見,其中對南人的偏見就是狡詐陰險。當然,淵國對夏國也存在偏見,覺得夏人狂妄虛偽。
反正互相都看不慣。
夏帝在心裡拉踩了一下淵國人,認定淵國人作案的可能性最大。不過他同時也覺得這件事和淵國質子沒什麼關係,就那小孩還不如蠻國質子呢。
夏帝很快鎖定目標——先查淵國,再查秦國。
從某個角度上來說,夏帝的分析雖然充滿錯誤,結論倒是對的。這件事裡淵國人扶蘇主犯,秦國人秦政從犯,分毫不差。
可惜他們沒有親自動手,根本不可能查到他們頭上。恐怕查來查去也是一樁懸案,平白叫夏帝驚懼。
秦政低聲叮囑:
“阿蘇,你最近低調一些。宮裡發生的怪事太多了,會引起夏帝的注意。”
恐怕夏帝從御膳那事起心裡就有個疑影了,懷疑是什麼靈異事件。正好當前時代人們很信鬼神,這才沒有細究。
雖然細究也查不出什麼,但總歸是件麻煩事。
夏帝估計私底下也搞了些去晦氣的操作,比如請大巫來跳舞,只是沒擺在明面上而已。
秦政覺得兒子越發跳脫了,太過得意忘形容易暴露自己。以後遇到突發狀況,最好還是少搞小動作。
扶蘇聽懂了父親的意思:
“有你我在的場合,總容易出現類似的情況,確實會叫人聯想。”
所以最好的方法是隻在提前很久刷新出的大事件裡橫插一槓,因為這種是會隔空刷新的,不像偶發事件需要舞到兩人跟前才會跳出來。
父親認真叮囑,扶蘇還是聽的。
所以接下來的宮宴他都沒再幹壞事,安安靜靜混到了宴席結束。
期間,他和父親都觀察到了一件事。
太子彷彿忘記了皇后的叮囑,沒想起來冬棗不能吃,一連吃了好幾顆。
他平日裡是不怎麼愛吃冬棗的,所以皇后才把毒下到棗子上。今天鬼使神差吃了幾顆,顯然是受到了神秘力量的干擾。
但他身邊的侍從沒察覺到異樣。
皇后為免事情暴露,只叮囑了太子一個人。結果就是沒人知道應該制止太子吃棗子,都認為現在的情況很正常。
可能太子就是突然想吃了吧。
一顆棗子上的毒素並不夠,太子因此多吃了幾顆。達到合適的劑量後他就沒再吃了,並把這件事忘了個乾淨。
可太子能因此中毒,皇后跟前的棗子卻是無毒的。只有皇子們這一批的棗子裡被動了手腳,皇后的是另一批。
所以要達成皇后也中毒,就得換一種方式實現了。
宮宴結束也沒看到什麼不對勁的,父子二人沉默地回了秦閣。一直到夜晚,才刷新出了大事件。
「皇后欲將剩餘毒葯處理掉,避免日後查到她頭上。想著這毒稀釋後毒性會非常微弱,便讓心腹將之倒入御花園的池塘中。
因藥水當初是偽裝成花露送入宮中的,用的瓶子也與花露類似。宮女拿取時不慎拿錯了花露,反倒將毒葯留在了宮中。
皇后夜間臨睡前有喝花露飲的習慣,不明真相的小宮女將毒葯瓶取下。見只剩一點,便全部倒入了蜜水中,又開了一罐新的花露加入。
皇后毫無防備,一飲而盡。」
花露是一種用花瓣等植物葉片蒸餾得到的汽水,此汽水非彼汽水。常見的比如荷葉、金銀花這些,帶又一定的芳香,且有輕微的療效。
宮中講究食補,一般不會開藥調理身子。像這種帶點藥效但不是藥的,就有些像後世的保健品,非常受宮中貴人們的追捧。
皇后睡眠不太好,臨睡前會喝加了花露等多種原材料的蜜飲。
秦政看完劇透便沒再管。
不需要他再做什麼了,皇后母子會自食惡果的。
萬壽過後,夏帝開始備戰。
同時他還下發了新的口諭,准許秦淵兩國質子前往上書房和皇子們一同進學。
這是要培養質子的意思,想不得可以接觸一些外面的局勢。
不過書房中的其他皇子不見得歡迎他們,兩人第一天來進學就遭受了一番“校園霸凌”。
八皇子輕蔑地看了兩人一樣:
“真是什麼人都能來上書房了,父皇怎麼會叫你們兩個來同本殿下一道進學?”
兩人並未和他起衝突。
那樣只會自己受罰,夏帝當然無腦站他兒子。和個不懂事的小孩打嘴仗毫無意義,要收拾他多的是法子。
父子倆淡然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他們的座位依然是被安排在了偏僻又冷清的地點,在屋子的最後排。幸而啟蒙班的皇子數量本來也不多,就算坐在後排也不是很遠。
目前還在上書房進學的是三到九皇子,前三個在隔壁跟著先生學更深奧的內容,只有六到九在這邊。
其中七皇子被關起來了,九皇子是一個月前剛來的,正好頂了七皇子的位置坐。
公主不被允許過來學習,只能在母親身邊請女先生教導。
不過這並不代表全班一共就五個人,因為皇子們還有伴讀。不過每人的伴讀也就兩人,質子沒有伴讀,算下來就是十一個人了。
在父子倆來之前,這裡是排成三列三行的。他們兩個來後,在最後頭又加了兩張案几。
扶蘇看了一眼前面。
三個皇子並非都坐在第一排。
皇子裡總有學渣存在,學渣顯然不太願意坐在最前頭被先生盯著。
是以八皇子坐在第二排,他隔壁的九皇子亦然,只有六皇子老老實實坐前頭。而且伴讀們的座次也很混亂,比較隨心所欲。
要不是堂堂皇子坐最後一排容易被夏帝斥責,他們能挪到第三排去。不過現在第三排不是最後一排了,他們就理直氣壯地和伴讀改了位置。
現在的座次是這樣的——
一排:六伴讀、六皇子、六伴讀
二排:九伴讀、九伴讀、八伴讀
三排:九皇子、八皇子、八伴讀
四排:秦扶蘇、秦政
所以八、九兩位皇子一回頭就能對上父子倆,很方便他們欺負人。
八皇子就很惡劣地踢了一腳秦政的案几,試圖叫秦政意識到他不好惹,以後秦政的苦日子還長著呢。
結果沒踢動。
給皇子們用的案几哪裡那麼容易挪動?質量不好會傷到殿下,內務司恨不得把它們釘死在地上。
何況八皇子還是個七八歲的小孩。
八皇子的臉扭曲了一下,只覺得腳尖疼得厲害。
秦政根本就沒有給他一個眼神。
八皇子大怒:
“你是看不起本殿下嗎?!”
扶蘇不太明白。
他歪了歪頭,心道夏國的皇子都這個水平嗎?夏國難道是剛發家,才沒想起來要教皇子們儀態和城府?
說真的,以前趙國貴族欺負他爹的時候,估計都做不出這種事。他們身邊是有侍從的,不優雅的事情當然是叫侍從去做,而不是親自動手。
扶蘇哪裡知道這是個小說世界。
小說裡都能寫出東宮娘娘烙大餅、西宮娘娘卷大蔥、皇帝拿著金鋤頭種地,皇子像個沒文化的小混混有什麼稀奇古怪的?
惡毒男炮灰不需要優雅,他們只需要足夠惡毒就行了。至於是否太過粗鄙,那不重要。
旁邊的九皇子哈哈大笑:
“八哥,你連欺負人都不會!”
扶蘇扶了扶額。
好麼,又來一個。
連反派標準都達不到的兩個小屁孩進行了一番內部互掐。
八皇子不滿九皇子笑話他,九皇子也是個被寵大的小魔王,壓根不怕。兩人吵吵嚷嚷的,直到六皇子受不了把手邊的鎮紙摔了。
六皇子冷冷看向他們:
“鬧夠了沒有?”
扶蘇以為他們兩個會安靜下來。
結果兩人對視一眼,又開始吵架。至於六皇子的發火,誰搭理他?
八皇子不屑地說:
“一個生母低賤的玩意兒。”
他和九弟都是妃位所出,哪怕母妃沒有以前受寵了,是妃位就無人敢欺。所以他們不上進也無所謂,不像老六,母親指望不上,只能自己努力學。
扶蘇更迷茫了:
“他們怎麼自己打起來了?”
秦政把案几上的筆墨整理好:
“別管他們,把墨磨了。”
其他人的案几邊都有小太監跪坐在一邊幫忙研墨,他們兩個帶來的被堵在外頭了。八皇子囂張地命令不許放人進來,就是要看兩個質子自己動手。
自己研墨難道是什麼掉身份的事情嗎?讓侍從幫忙也不過是為了省事,寫字的時候沒空磨而已。
不是很懂夏國皇室該講究的時候不講究,不該講究的時候亂講究。
先生進來時,那倆還在鬧騰。
先生嚴肅地輕咳了一聲。
沒有任何作用。
先生:……
刺頭皇子真是難帶。
先生決定無視他們,直接開始講課。
他示意學生們先把三百千和弟子規都背一遍。這些全是基礎蒙書,記不住可不行。
其他像幼學瓊林、增廣賢文、聲律啟蒙這些,字數太多就暫時不背了。
但只是暫時的,這裡頭有些以後還是要背的。尤其是聲律啟蒙,不背這個怎麼學會寫詩?
扶蘇沒張口,他不會呀。
《三字經》宋朝的東西,《百家姓》宋朝的東西,《千字文》南北朝的東西,《弟子規》清朝的東西。
秦朝來的扶蘇感覺到了針對。
雖然太子殿下擁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可他連那些書都沒有。今天來了才領了書本,根本來不及看。
何況就算來得及,他也不可能直接背下來的。他只是個質子,用不著表現得那麼惹眼。
跟夏帝的兒子們一起進學,還得把握好度。不能比他兒子優秀太多,也不能學得太爛被當成扶不上牆的爛泥。
最好是那種中庸的天資,叫夏帝覺得這樣的質子培養出來沒什麼大本事,但不會壞事,聽話老實,本分乖順。
先生看到扶蘇不張口,走了過來。
他和小崽子大眼瞪小眼。
片刻後,先生問他:
“你怎麼不背?”
扶蘇無辜地看著他:
“我不會。”
先生皺了皺眉:
“你不會?九殿下也是剛入學沒多久,他都會,你為何不會?他知道提前學一學,你還不如他上進嗎?”
秦政蹙眉看過來。
公子正是背過一些的,這些蒙書他能花錢買到,所以方才他也在跟著背。倒是忘了阿蘇不會,以前也沒想著教一教兒子。
那可是當過皇帝的大秦太子,用得著再教什麼蒙書?秦政便忽略了這件事,忘了兩界的啟蒙不同。
其實大秦壓根沒什麼統一的蒙書。
阿蘇自小跟著他讀韓非的文章,又愛自己看史書鑽研。他的啟蒙就是各國史書,鑽研的東西一般孩子根本讀不明白。
秦政還記得扶蘇五六歲的時候,將閭問他大兄最近在學什麼,扶蘇回答在學商君變法,給小胖墩聽暈了。
扶蘇可憐巴巴地看著先生:
“可是我沒有書看。”
先生頓了頓,想起來質子的生活條件有多惡劣了。他們不是皇子,沒那麼多資源的。
先生不抱希望地問他:
“你識字嗎?”
扶蘇乖巧回答:
“跟著阿兄學過一點點。”
先生萬萬沒想到,自己要從識字開始教起。他扭頭對上秦政清冷的目光,乾脆決定當個甩手掌櫃。
先生一指秦政:
“那你就繼續跟著他學認字吧。”
先生心想,距離陛下要將秦國質子送回秦國繼位還有好些年。這麼長時間,耽誤一二也無妨。
左右又不打算真的教公子正什麼高深的帝王權術,稍稍學一些能湊合著畢業就成了。
秦政沒有異議,招手讓兒子坐到自己身邊來。
他方才看到九皇子似乎有偷偷幹壞事欺負扶蘇的想法,哪怕明知道扶蘇不可能吃虧,他也不願意兒子單獨坐那麼遠獨自應對。
扶蘇開心地拖著小杌子過來了:
“原來可以坐一起呀!”
他還以為必須一人一張桌子,早知道之前就黏在父親身邊了。
秦政給他塞了一隻小毛筆:
“先從千字文開始學吧。”
學字,自然是《千字文》起最好。
它收錄了一千個不重複的文字,而且文采斐然、對仗工整、朗朗上口。並不是在強行湊字,每一句都有釋義,蘊含了很多歷史典故和人生哲理。
大夏用的是楷書,字形由漢代隸書演變而來。變化不是特別大,不過因為漢隸和秦隸本來就存在一定的差別,扶蘇學起來還是得注意一下。
學過多種文字的人寫字就很容易出現串字的情況,把不同時期的字串在一起寫。關鍵是自己檢查還不容易發現,非常具有隱蔽性。
本界歷史上也是有過古隸書的,如果不小心寫成了古隸,容易引起旁人的懷疑。
一個初學文字的人,為什麼會寫古隸?哪怕他把楷書寫得丟筆畫,也比寫出古隸來得合理。
扶蘇經常粗心犯錯,這方面就得格外注意一下。他聽話地跟著父親練字,將千字文抄寫了一遍。
一上午就這麼過去了。
初學者寫字速度並不快,一千個字也夠他們抄很久了。扶蘇要偽裝成初學者,就得考慮到這方面的問題。
抄著抄著,抄出幾個簡體字來。
秦政凝視著那幾個簡體字:
“你倒是會省筆畫。”
扶蘇趕緊在旁邊重新寫了一遍,把魚的一橫換成四個點,順便狡辯說自己是抄快了順手。
其實魚的四個點和其他四點火做底的字不太一樣,演變規律不同。它是根據篆書演化來的,篆書的魚下方是個火模樣的魚尾巴。
看起來彷彿都是火,但它的是象形圖案,和火無關。
秦政忽地想起什麼:
“回去之後你多看看草書。”
草書裡有很多簡筆字,後世的簡體字很多都是根據草書裡的簡寫改編的,甚至直接挪用。
秦政不太清楚扶蘇怎麼寫著寫著寫出簡略版本的文字了,可能是習慣性偷懶,不過這不妨礙他給兒子打補丁。
別人問起是草書看多了。這樣還能糊弄寫出古隸的事情,畢竟草書誕生在古隸書流行的時期,很多流傳下來的字帖裡就有那些古體字。
扶蘇好不容易費勁地抄完最後一句,放下筆鬆了口氣。
讓寫字飛快的人慢吞吞的寫,真是一種折磨。這個學不上也罷,他很願意回秦閣當個文盲。
結果前桌的八皇子回頭看了一眼。
他哈哈嘲笑起來:
“寫得真醜!”
扶蘇:。
扶蘇看了一眼刷新出來的大事件。
好巧啊八皇子,你刷出來的是大事件,不是突發事件呢,你完了。
扶蘇還記得他踢過父親的桌子。
呵,敢欺負他阿父。
扶蘇飛快地修改了劇情。
「午後,夏帝前往上書房檢查皇子功課。恰逢八皇子與九皇子拌嘴,饒有興致地聽了半晌。
卻聽九皇子提及母妃最近愁容不展之事,細問才知柔妃孃家在夏淵兩國邊境經商不太順利,遭到了淵國的針對。
夏帝敏銳察覺到了淵國或許將有大動作,決定增派人手潛入淵國探查消息。」
扶蘇將“拌嘴”改成了“互毆”。
順便嘗試一下能不能攪黃了夏帝提前發覺淵國小動作的機會。
做完這些,就快到午膳的點了。
中午的午膳是由膳房統一送來的,既然是一起送的,膳房那邊也就懶得專門為了折辱兩個質子,特意弄個差別待遇出來。
中午他們都忙死了,要負責各宮的飲食。浪費時間折騰這些,萬一耽誤正事就慘了。
關鍵是送餐的食盒都一樣,要是哪天不小心把應該送到質子桌上的餐食送到了皇子桌上,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膳房總管思考過後,認為不能自己給自己找事情。現在打壓質子,也討好不了誰,幹這個沒收益。
於是父子倆跟前擺的午膳倒是很豐盛,兩人已經許久不曾吃到這麼豐盛的膳食了。
扶蘇還說呢:
“他們最好不要在我用膳的時候跑來犯賤。”
不然他一定會忍不住動手。
他只是答應了父親少在突發事件裡動手腳,避免暴露。若是能做到不暴露的話,他也不介意再做點什麼。
可這個世界就是怕什麼來什麼。
八皇子手賤就要去掀他們面前的碗碟,被秦政及時制止了。
扶蘇很多年沒見過熊孩子了。
天底下熊孩子再多,他們的爹孃也不敢讓他們犯到太子殿下跟前。上一回碰見,還是他那群愚蠢的親弟弟,但也沒有哪個弱智到八皇子的程度。
扶蘇緩緩抬手。
秦政立時看了過來。
扶蘇面不改色地改字,秦政看完沒說什麼,只給兒子夾了一筷子羊肉。
八皇子還想囂張,突然聽到身後有動靜。他一回頭,發現一隻大黑蟲從外頭飛進來,一頭撞進他的午膳裡。
好,現在輪到八皇子沒得吃了。
八皇子大怒:
“你們怎麼辦事的?這麼大一隻蟲子不知道攔住?!”
九皇子翻白眼拆臺:
“你攔一個試試?”
然後他們兩個又吵起來了,氣得八皇子忘記了吃飯這件事。
扶蘇歎為觀止:
“夏帝的兒子真是奇葩。”
但這只是個開胃菜,扶蘇之前改的大事件還沒發生呢。到底提前了半個時辰,還要再等一等。
一刻鐘後。
夏帝午膳後決定出來走走,順便看看兒子們進學情況如何。
剛到門口,就聽見裡面吵吵嚷嚷。他頓時皺眉,不太喜歡這種孩子的吵鬧聲。
夏帝正要問這是怎麼了。
就聽見裡面九皇子生氣地說道:
“你居然把飯菜掀到我身上!”
扶蘇只是單純地修改兩人從拌嘴變成互毆,沒成想效果這麼拔群。
兩人吵著吵著火氣就來了,剛開始還好,只是單純吵架。直到小太監來收拾餐盤,準備下午上課,八皇子才猛然驚覺自己沒吃飯。
反觀九皇子,倒是早早就填飽了肚子,和八皇子對罵的時候中氣十足。八皇子一時怒從心起,就伸手掀了桌上的碗碟。
最初想掀的質子餐碟沒掀成,換了個方向在親弟弟身上成功了。
九皇子被氣得不行,他沒受過這等委屈。當即也開始掀餐盤,給八皇子也沾了一身的菜湯。
秦政早在八皇子動手時就果斷抱起兒子遠離了戰場,這才沒有被殃及。
這會兒兩人鬧得越來越兇,滿桌的餐盤都沒有幸免。要不是父子倆躲得夠遠,根本不敢想現在會是個什麼形象。
那幾人的伴讀試圖來勸架,最後收穫了滿頭的菜葉子。一直待在旁邊的小太監們更是悽慘,還被盤子誤傷砸了好幾下。
夏帝都看呆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怒喝出聲:
“住手!都給朕住手!”
兩名皇子這才停下動作,惶恐地看了過來。
夏帝氣得七竅生煙:
“堂堂皇子,成何體統!”
扶蘇湊到父親耳邊:
“沒想到互毆這麼刺激,幸好我沒寫打架。”
他本來想改成打架的,後來想想覺得這個程度還不夠,不一定能破壞掉夏帝發現淵國情報的機緣,乾脆就往嚴重了改。
扶蘇以為頂多就是兩個小孩互相扯頭髮咬人、滾在地上蹬對方肚子,結果他們就地取材,砸了一堆吃剩的午膳。
午膳也就算了,還是吃剩的。
扶蘇往父親懷裡縮了縮。
可怕,他可不想被人撒一身不知道有沒有沾上口水的剩菜。
柔弱的小太子慶幸起來,還好他阿父眼疾手快。果然阿父就是阿父,擁有豐富的人生經驗,總能及時規避危險。
秦政好氣又好笑:
“現在知道害怕了?”
之前改字的時候不知道有多有恃無恐。
扶蘇和父親貼貼:
“是因為有阿父在這裡,我才敢有恃無恐的。”
這倒是實話。
沒爹就得靠自己,某人的行事絕對會妥善很多。比如像提前跑路這種,他自己難道想不到嗎?就是懶得想。
獨自面對危機,扶蘇肯定會把前後一切行動方案都提前設想好,再開始實施。
夏帝進門,質子必須得上去行禮。
但是那一片地上也全是菜湯,秦政十分嫌棄,並不想過去。所以他只是帶著兒子稍微走近了一些,拱手行過禮就立刻拉著小孩退回角落裡了。
夏帝果然沒空管他們。
因為夏帝的發怒,屋子裡跪了一片。
不行跪禮針對的是貴族,可不是底層的僕役。何況夏帝怒火中燒,連兩名皇子都嚇了一跳,下意識跪下去請罪了,宮人們哪兒敢不跪。
父子倆要不是站在角落,絕對十分顯眼。
夏帝狠狠訓斥了一頓兩人。
但是這還並不足以叫他心裡的憤怒平息一二,他從未這麼丟臉過。
叫人知道他兩個兒子打架比拼的不是拳腳功夫,而是像市井潑皮一樣互相扔菜,他還有什麼皇家威儀可言?
一扭頭看見站在旁邊的六皇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夏帝質問道:
“你見弟弟們打架,為何不來勸阻?孝悌都學到狗肚子裡去了?!”
六皇子有些不忿。
他為什麼要來勸阻?這兩人本就瞧不上他,來了更會被欺辱,他才不來。
夏帝見他身上乾乾淨淨的,真是越想越氣。三個兒子沒有一個懂兄友弟恭的道理,實在令他失望。
但夏帝是不會處罰自己兒子的。
他冷聲下令,讓伴讀們代為受罰,抄寫弟子規一百遍。至於三個兒子,也不過是口頭訓斥罷了。
夏帝很清楚,他的兒子們不會敢再幹出這樣的事情了。只要他發過火,這個問題就會被記住,下次再犯錯也不可能犯同樣的錯。
因為他是帝王,不是尋常父親。皇子們承受不起屢教不改後引發的帝王厭棄,他們在君父面前是畏懼的。
秦政的目光掃過熱鬧中心的人們。
這場鬧劇便這樣落下了帷幕。
扶蘇覺得有點可笑,但他什麼都沒說。這裡太安靜了,哪怕小聲交談也會被人聽去。
他不說秦政也知道他在想什麼。
無非是嫌棄夏帝雙標。
七皇子鞭撻伴讀,他覺得那樣會離間臣子們對大夏的忠誠,不可放縱。到了他自己這裡,他兒子犯錯,他處罰伴讀,又不覺得臣子會因此有意見了。
他的依仗是什麼呢?
約莫就是儒學給臣子洗腦後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吧。
真的會有臣子心甘情願接受這樣的理論嗎?後來那些大一統王朝的臣子,那是沒得選,攏共就一個國家不接受也沒用。
但現在外頭還有三國。
蠻族的國家不肯去,秦國和淵國總可以選吧?
大爭之世,沒有儒學興盛的必要條件。儒家需要安穩無競爭的環境才能進行發育,不然也就只是被各國摒棄的無用之學罷了。
打天下呢,哪有空跟你嘰嘰歪歪?
現在是實用主義發光發熱的時候,精神層面的建設還得往後排。
下午放學回到秦閣後,秦政就在思索這個問題。他得趁著儒學還沒汙染到秦國之前,掐滅這個苗頭。
當代秦王還是拎得清的,知道不能放任儒學坐大。但光他拎得清沒用,就怕底下的貴族為著利益開始推崇這個。
所以,得先給秦王一個新學說。
可能因為這篇小說的作者並不瞭解諸子百家、只知道後世王朝的緣故,當前位面竟然只有一個儒家在蹦躂。
這怎麼行?
秦政提筆開始書寫。
扶蘇探頭一看:
“是韓非的《五蠹》?”
秦政標註上韓非的名字,開始默寫全文。
其實兩個位面情況不同,有些韓非在文章裡提出的問題,在這個位面是不存在的。比如俠以武犯禁,而這裡並沒有遊俠。
但無所謂,只要其他內容足夠言之有物即可。帝王治國本來就不會對某個人的言論全盤接受,一向是擇優而取。
秦王看到這篇文章,只會熟練地忽略裡頭“錯誤”的地方,選他想看的來看。
扶蘇想了想:
“我也來寫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