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條橙之夢 作品

第二十章 安·知·真(第3頁)

 她發現自己的思維狀態突然變得奇怪,就像接收信號不良的收音機一樣,背景嘈雜的噪音,腦海中的念頭一個接著一個不受控制跳躍出來,卻無法用邏輯連接在一起。

 接下來,真正讓孔銀蓮無法理解的事情發生了:

 本來正打算進一步威脅對方的鄧榮,突然閉上了嘴巴。

 他低垂下頭,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抽泣聲,之後開始放聲號啕大哭,一時間吸引了周圍路過的人們的目光。

 當他抬起頭時,神色茫然,瞳孔中的憤怒和惡毒消失了,滿臉血水和淚水混在一起,哭得像個孩子。

 然後,鄧銀蓮聽見那個女生正在對自己說話,聲音清朗。

 “真是的……屬於他的試煉已經結束了。你們只不過是臨時演員,卻還死活賴在臺上不肯走,不覺得丟臉嗎?”

 “你在說……說什麼……什麼‘試煉’?”

 孔銀蓮的大腦邏輯還是無法正常運作,只能勉強復讀對方的話語,甚至……

 她驚恐地意識到,自己的語言本能同樣在高速退化。再這樣下去,很快就將失去所有的知識、智慧,一切“人之所以為人”的知性——

 安知真沒有回答問題,只是笑意盈盈地看著面前的一男一女,視線在他們臉上來回逡巡,彷彿在挑揀物品。

 “不過,我和冬生一樣,本就不打算放過你們,自己主動送上門來正好。我現在心情不錯,雖然被一群電燈泡打擾有點煩,但試驗品不需要三個……嗯,兩個就行?”

 三……個……?……什……麼……三……個……

 孔銀蓮呆呆地想。

 旁邊傳來一聲悶響,輪椅被打翻了。

 鄧榮露出殘破不堪的身軀,像團爛泥般滑落在地,接著,他吃力地擺出跪伏的姿勢。

 孔銀蓮在男人的眼睛裡,看到了十字星的烙印,正在閃閃發亮;

 而在那片瞳孔的倒影中,她看到自己的眼睛——

 在那裡,浮現出了一模一樣的十字星。

 某種巨大的恐怖之物,正在侵蝕她的意識、靈魂、心靈。

 “那物”逐漸從她的精神世界中慢慢浮出水面,由於過於龐然的體積與質量,根本看不清全貌。

 她只知道,自己無法抗拒,無法思考,只能一邊滿頭大汗,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絕望地等待著屬於自己的一切——那個叫作“孔銀蓮”的人類人格,被碾碎到渣滓都不剩,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在精神世界中龐然大物的引力下粉碎殆盡,只留下一片空白。

 空白、空白、空白。

 空白……空白。

 唯有空白。

 “啊……啊啊……啊……”

 孔銀蓮哭了起來。

 這一生的經驗,經歷,記憶,孔銀蓮這個人積累下來的所有東西,全都消失了;在這一刻,她變成了一種比嬰兒更純潔、更無知的狀態。

 這種恐怖,遠比死亡更恐怖,比身處地獄更恐怖,比一生囚禁在暗無天日、孤寂一人的水牢中更恐怖。

 孔銀蓮跪伏在地上,不自覺蜷縮起四肢,就像回到了母親襁褓中的胎兒。

 一無所有……一無所有……

 她的心靈變成了無垠的荒野,

 然後,她看見了——

 巨大的恆星自荒野的一頭冉冉升起。

 祂散發著萬丈光芒,投下龐然的影子,於是,靈魂的每個角落都被徹底塗抹,以至於再無可容納他物的空間。

 我的視野、我的心靈、我的一切——都被“星”所填滿。

 ……

 孔銀蓮與鄧榮,兩人就像虔誠的信徒,五體投地跪拜在崇敬的神靈面前。

 與此同時,整條走廊——包括整棟小康樓——變得一片寂靜,像墳墓般悄無聲息。

 除了某個房間裡正在酣睡的男人之外,剩餘所有人,無論男女老少,都在這一刻全都停止了手邊的動作,停止了話語,停止了行走,連表情都凝固在了臉上。

 正在砧板上切菜的妻子,把自己的手指生生剁下;

 正端著菜餚走向客廳的丈夫,手裡的碗摔碎了一地;

 正在騎自行車的人摔倒在地,正在走樓梯的人滾了下來。

 他們的瞳孔中不約而同地浮現出十字星。

 在這一瞬間,所有人的意識與一人相連、受她操縱。

 安知真的瞳孔中同樣浮現出了光芒。

 但那不是十字星,人們眼中的烙印,不過是精神世界中巨大恆星的倒影——

 身為這份力量的主人,她的眼眸中倒映著的,是另一個世界,來自全人類精神深淵之中的太陽。

 它熠熠生輝,那光芒比天上的太陽更加盛烈。

 “忘記一週內與我和岑冬生有關的一切;然後從現在開始,忽視我的行動、他們的存在。”

 安知真抬起手,打了個清脆的響指。

 下一個剎那,人們重新開始恢復正常,進行原本的動作。

 “好……好痛啊……”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輪胎爆氣了?”

 “誰,是誰絆倒我了?”

 ……

 誰都沒有察覺到,他們的生活在某一個瞬間被人篡改、操縱,這種微妙的異樣潛伏在每個人的日常裡,就像生鏽後吱嘎作響的齒輪。

 就像現在。

 無論是誰,當走廊上的人們經過安知真身邊的時候,都會目不斜視地從旁邊繞過去,如同遇上了一片空氣牆。

 然而,誰都不會察覺到這種異常。

 “所以,我說了……”

 女人居高臨下地看著跪伏在地,像狗一樣蜷縮在地上的男人和女人。

 她的語氣中透著感慨,又像是憐憫。

 “——真正的平等,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