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折桂(第2頁)
祖師高孤,太過仙氣,見之忘俗,能讓修道之人都自慚形穢。
道士毛錐,則過於人味,入了深山,就像把一座市井搬上山。
尹仙確定南牆放棄了那個打算,如釋重負。這位住持大木觀事務的劍道領袖,性格“自然”,師尊都不太敢隨便放她下山去。
師尊不太管理庶務,只在幾件事上吩咐過尹仙這位嫡傳,必須稟報給他。其中就有南牆的出門遊歷,高拂與人論道的結果。南牆放眼打量那邊的院牆,她其實不太常來這邊,畢竟此處是高祖師的私家道場,不是禁地勝似禁地,她跟絕大多數地肺山譜牒道官一樣,入山第一天起,就在
仰視那位道號“巨嶽”的祖師爺。
道士高孤,彷彿才是地肺山的山上山,真正絕頂處。高孤身在何處,山巔就在何處。
雪白的院牆不高,如山下尋常宅邸,院內移植數本牡丹,花開百餘朵,五彩繽紛,出牆頭,
附近建有一座用以觀魚的“自在亭”,據說是高祖師親手營造而成。
昔年這位名動天下的“青年道士”,經常獨自臨水觀摩一幅大魚潛靈圖。
約莫是慨然交心的朋友太少。讓這位道士不管山中山外,總是獨來獨往。
松柏古老,枝繁葉茂,皮如龍鱗。行人避暑立於樹蔭中,照面成碧。旁邊潭水極清,游魚藻荇,類若乘空。
如起到銜接山水作用的觀魚亭,形單影隻,潭內養巨魚數十頭,按照故事,每有友人至,主人則捕魚款待。
出身汝州一個邊遠小國,家鄉是那名聲不顯的郡縣,高孤是那水邊世代漁民的普通出身。
所以高孤每次出山散心,往往會揀選風雪時節,一葉扁舟作蓑笠翁,獨自煮酒燉魚。大概是幽居山中的道士,擅長煉氣養神,對於高祖師的兵解離世,哪怕地肺山倍感震驚,華陽宮弟子們人人悲慟,卻幾乎如尹天君這般,都不會如何在臉上表露
出來。
她倒不會如何痛徹心扉,就是有些淡淡的傷感。
總覺得高祖師這樣的真正道士,好像應該再活一萬年的。
等到那個人都走了,才知道自己一直不認識這個人。
他們所有人,實在是太過敬畏高祖師了。總覺得這位神仙中的神仙,永遠清心寡慾,常年不苟言笑,一副舉世無雙的冰雪精神。
只要是高祖師參加的祖師堂議事,好像整座祖師堂,都要冷上幾分。尹仙所想,是一段極小的舊事。幾個垂髫小道童,夜間偷偷跑出道觀,他們早就相中了一位師伯的菜園子,聚在一起偷啃黃瓜、再煨山芋,期間碰到個面生的青年道官。大眼瞪小眼,雙方都很
尷尬的樣子,孩子裡邊有個機靈鬼,覺得想要不被捉賊,就一起做賊嘛,邀請那位看年齡、師兄模樣的道士,一起吃個宵夜,填填肚子。
夜幕裡,火光映照,孩子們亮晶晶的眼神,好像在說一句吃人家的嘴軟,師兄就別跟師父、觀主他們告狀了啊,板子可不好吃!
那處道觀,是翠微宮的下院,位於次峰後山僻靜處,香火好不到哪裡去,也差不到哪裡去。
尹仙當時與下院道觀內的兩位親傳弟子,就遠遠看著那一幕,皆不敢打攪各自師尊、祖師。
道士與火堆,宛如兩團火。
毛錐卻是想到了一頁老黃曆。
高孤的一位師兄,一位師弟,都是劍修,分別是翠微宮和大木觀開山立派的首任祖師。三千年前,浩然天下有陸沉有意為“天厭”破題而引發的斬龍一役,青冥天下也有一場自家劫數,涉及到了那頭偽十五化外天魔的道化一州,餘鬥領銜仗劍降魔。那場白玉京高品道官悉數出動的戰役,道士如青鶴環列立天,圍困一州,雖然最終鎮壓了化外天魔,可還是導致“一洲陸沉”。而高孤的兩位同門,就在那場戰役
中隕落,連同高孤在內,他們這撥最被華陽宮寄予厚望的俊彥,都是白玉京不曾宣調,便願意主動前往,替蒼生衛道。
後世根本無法想象,道士高孤,生平最崇敬之人,曾經正是餘鬥。
“陸沉”一役,只因為是白玉京餘掌教住持大局,高孤便毅然決然冒死前往。
地肺山的道路上,一座正在做功課的道觀外,一行人在山路上藤架旁停步休歇,飲茶聽道情。
潁川郡一個偏遠小縣,有座香火剛剛有所起色的小道觀,被稱呼為常伯的老人,與一個性情活潑名為陳叢的少年,暮色裡掃地。一古州塌陷成為大湖之地,一次次逃竄隱匿、一次次被陸沉發現蹤跡的化外天魔,不得不在此現身,它使勁抖了抖袖子,試圖將那些“藕斷絲連”的金色道韻紛紛
拋散,咬牙切齒道:“白玉京真是造孽,可憐吾州陸沉為水國。陸沉你欺人太甚,那就別怪我掀翻天地了。”
頭戴蓮花冠的道士,一尊法相真是當之無愧的頂天立地,微笑道:“貧道不答應,你便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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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不同姓氏的村子,四面環山,彎彎繞繞的黃泥路,跟著溪澗一起往外走。年復一年,地上的雞鳴犬吠,嫋嫋上天的炊煙。劉饗說要去村塾那邊看看,寧吉說自己有學堂的鑰匙,趙樹下便說到了吃飯的點,讓寧吉領著兩位先生去學塾那邊逛,他剛好先去下廚,回頭寧吉再帶他們過去
。趙樹下不忘與兩位先生致歉一句,待客不周。劉饗見鄭居中沒有拒絕的意思,便笑著答應下來,說叨擾了。
看著那位年輕武夫的高瘦背影,劉饗說道:“會變通。”
鄭居中說道:“眼睛裡見過事,世界就要亮堂些。”
劉饗有感而發,道:“陸沉說得對,儒家最大的問題,就是不肯仔細談人心。”鄭居中不置一詞。劉饗最大的問題,就是喜歡盯著儒家的缺點不放。整座青冥天下,都被道祖自然而然壓勝,辛苦就只能去閏月峰當個純粹武夫。蠻荒晷刻,更
不必說。
劉饗笑問道:“的確,吃飽飯的人不能回過頭來嫌棄桌上沒有珍饈。想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鄭居中說道:“既然是你的問題,當然就是儒家的問題。亞聖一句‘行有不得反求諸己’,怎就不是在痛痛快快、明明瞭了談人心。是我們讀書人不識字罷了。”
陸沉所謂劉饗與至聖先師的分庭抗禮,其實只是表面,劉饗大道與儒家道統早就交匯融合,無法涇渭分明。
單論他們五位處境之優劣,撇開馮元宵道齡還小不談,確實是浩然劉饗最為自在,無拘無束,行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