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九章 相逢偶然離別悄然(第3頁)
一份山水邸報,原本可謂措辭嚴謹,有理有據,辭藻華美。
唯獨到了真境宗和姜尚真這邊,就開始破功,罵罵咧咧,如讀過書的市井婦人。
陳平安其實很好奇這些山水邸報的來源。
當年在書簡湖,只是知道了一些皮毛。
更早的時候,是在藕花福地,那邊有一座雲遮霧繞的敬仰樓,專門採擷、收集江湖內幕。
陳平安回到渡船屋舍,掏出一本渡船撰寫的冊子,是一本講述沿途景點的小集子。
桃花渡啟程後,第一處風景名勝,便是水霄國邊境上的一座仙家門派,名為雲上城,開山祖師因緣際會,遠遊流霞洲,從一處破碎的洞天福地得了一座半煉的雲海,起先只有方圓十里的地盤,後來在相對水運濃郁的水霄國邊境開山立派,經過歷代祖師的不斷煉化加持,汲取水霧精華,輔以雲篆符籙穩固雲海,如今雲海已經方圓三十餘里。
渡船會在雲上城停留六個時辰,懸停在雲上城邊緣。
尚未破曉天明,渡船緩緩而停。
陳平安停下三樁合一的拳樁,從那種半睡半醒的玄妙境地回過神,走出屋舍的時候,背上了一個包裹。
雲上城外有一處野修扎堆的集市,可以交易山上貨物,都是擺攤的同行。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了一些不甚值錢的仙家器物,都是當初沒有留在老槐街蚍蜉鋪子的剩餘物,品秩不算好,但是相對稀少,“面相”討喜,適合賣給那些覺得千金難買心頭好的冤大頭。不過這次包袱齋,販賣幾種與《丹書真跡》無關的符籙,多是來自第一撥割鹿山刺客當中那位陣師的秘籍,其中三種,分別是天部霆司符,大江橫流符,與撮壤符,用來對陣廝殺,還算有些威力。
齊景龍臨走之前,還傳授了陳平安兩種旁門左道的破障符,分別名為“白澤路引符”,“劍氣過橋符”,都是他自己從古書上修習而來,不涉宗門機密,兩符品秩不高,但是外人想要買符再偷學就別想了,因為畫符訣竅極多,落筆繁瑣,而且與當下幾支符籙派主脈都宗旨懸殊,也就是齊景龍說得仔細真切,幫著陳平安反覆推敲,陳平安才學了這兩道符籙。
所以陳平安總覺得齊景龍不去書院當個教書先生,實在可惜。
武夫畫符,秉持一口純粹真氣,但是符不長久,只能開山而無法封山。但好處是無需消耗修道之人的氣府靈氣,並且畫符本身就是一種不太常見的武夫修行,能夠淬鍊那一口真氣,只不過陳平安發現躋身煉氣三境後,畫符順暢許多,但是裨益體魄已經極其細微,陳平安就不願太多消耗丹砂符紙,畢竟一張留不住靈氣的符籙,就等於每時每刻都在損失神仙錢。
何況一旦真正廝殺起來,他那點符籙道行,不夠看,連錦上添花都不算,反而會貽誤戰機。
可修士畫符,卻先天封山,符膽靈氣流散極慢,不過符籙威力越大,越容易磨損符膽,相傳斬妖除魔的老祖宗,龍虎山天師府,就有一座封禁之地,有一張符籙,就需要歷代大天師每一甲子加持一次,歷史上天師府就曾出現過一次天大的風波,老天師飛昇之後,新天師人選,懸而未決,剛好處於甲子之期的疊符關鍵,可是新天師不出,天師印絕不會交由旁人,因此新符便不成,使得那張年齡極大的古老符籙出現了一絲紕漏,藉機逃出其中一頭鎮壓無數年的大妖魔,消失無蹤,為此天師府不知為何,新天師繼位的第一件事,就是親自帶上仙劍和法印,走了一趟白帝城,與白帝城城主鬧得不歡而散。
陳平安兜售符籙,全部都是水府山祠形成山水相依格局後,所畫之符,不然就是坑人,雖說包袱齋的買賣,靠的就是一個買賣雙方的眼力,類似世俗市井的古董交易,有撿漏就會有打眼,不過陳平安還是願意講一講江湖道義。
講道義,就得花錢。
因為這些符籙,需要陳平安消耗相當數量的水府靈氣,不過有得有失,失去的是水府那座小池塘的一些積蓄,得到的,是可以嘗試著逐漸開闢出一條水府小天地運轉的根本脈絡,形成類似一條隱匿於江河湖澤的水脈,所以那撥綠衣童子們對此其實沒有異議,反而鼎力支持陳平安的畫符。
修行路上,如何看待得失,即是問道。
至於得失之間的均衡,需要陳平安自己去長久畫符,不斷摸索和琢磨,所幸水府那些青衣小童也會提醒。
陳平安一襲黑色法袍,手持青竹杖,走出屋舍,舉目望去。
世俗王朝,是那白雲深處有人家,山上仙家,果然是白雲之上有城池。
城池之外,又有一座燈火輝煌的集市小鎮。
雲上城是修行重地,戒備森嚴,極少允許外人進入,大概是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與彩雀府同在水霄國轄境的雲上城,也會煉製法袍,名為行雲袍,只是數量和品秩都遠遠不如彩雀府,名氣不大,生意平平,多是大瀆沿途小山頭的下五境修士,尤其是那些山澤野修,會掂量著錢袋子,購買一件。
大概也因為門派財源不廣的關係,才出現了那座包袱齋扎堆的集市。
莫說是不長腳的店鋪,長腳的擺攤,也需要交予雲上城一筆神仙錢。
渡船懸停處,距離雲海還有五十丈距離,無法再靠近。
不然船頭不小心撞到雲海,或是距離太近,隨風飄蕩,船身與雲海接觸,稍有摩擦,便會是雲上城這座門派根本的折損。
所以下船之人,騰雲駕霧,騎乘靈禽異獸,隨便。
若是金身境之下的純粹武夫,這半百丈距離,並不輕鬆。
陳平安便深呼吸一口氣,後撤幾步,然後前衝,高高跳起,踩在船頭欄杆之上,借力飛躍而去,飄然落地後,身形晃盪幾下,然後站定。
這艘隸屬於龍宮洞天一座藩屬仙家的渡船之上,婦人面容的女子管事與身邊好友遞出手,笑眯眯道:“拿來。”
兩人打賭這位在彩雀府桃花渡登船的背劍年輕人,到底是山上劍修還是江湖劍客。
渡船女子猜測是背劍遊歷的純粹武夫,觀海境老修士則猜測是位深藏不露的年輕劍修。
老修士搖頭道:“就不許此人故意使了個障眼法?”
這就是嘴硬,明擺著是打算賴賬不給錢了。
婦人嗤笑道:“咱們洲的年輕劍修,那些個劍胚子,哪個不是洞府境的修為,地仙的風範,上五境的口氣?有這樣的?”
老修士一本正經道:“天大地大,有個願意藏拙的,收斂鋒芒,歷練謹慎,不奇怪吧。”
婦人管事怒道:“少用嘴巴拉屎,錢拿來!一顆小暑錢!”
老修士哀嘆一聲,掏出一枚神仙錢,重重拍在婦人手掌上,然後御風去往雲上城。老修士會在此下船,因為要給嫡傳弟子購買一件品相較好的行雲法袍,畢竟彩雀府的那幫娘們,做生意太黑心腸,東西是好,價格太高。老修士只得退而求其次,
早年便與雲上城打造法袍的工坊,交過了一筆定金,故而樣式、雲篆符籙皆是定製,還可以添補一些個天材地寶,讓雲上城增加一些法袍功效,在那之後,他這個當師父的,便需要在山下奔波勞碌,掙的是四面八方的辛苦銀子,就這樣勤勤懇懇積攢了幾十年,才趕在那位得意弟子躋身洞府境之際,總算湊足了神仙錢,修行大不易啊。
尤其是有座小山頭,彷彿一家之主,拖家帶口的,更是柴米油鹽都是愁。
婦人管事剛要欣喜,突然察覺到自己手心這顆神仙錢,分量不對,靈氣更不符合小暑錢,低頭一看,頓時跳腳罵娘。
原來只是一顆雪花錢。
只是那位老修士已經卯足了勁,御風飛快掠過集市,直去雲上城。
婦人罵完之後,心情舒暢幾分,又笑了起來,她能夠從這隻出了名的鐵公雞身上,拔下一撮毛下來,哪怕只有一顆雪花錢,也是了不起的事情。
她是一位金丹,不是跨洲渡船,金丹管事已經足夠。
何況龍宮洞天的金丹修士,只說身份,是完全可以當做一位元嬰修士來看待的。
因為她背後,除了自家師門,還與大源王朝雲霄宮以及浮萍劍湖“沾親帶故”。
對於山上修士而言,能夠掙錢還是大錢的買賣關係,比起山下的君臣、夫妻關係,更加牢靠。
而那位與她早早相識的老修士,前程不好,觀海境就已經如此面容衰老了。
要知道當年此人,不但為人半點不鐵公雞,而且十分瀟灑風流,英雄氣概。
可百餘年的光陰蹉跎,好像什麼都給消磨殆盡了。
不再年輕英俊,也無當年那份心氣,變成了一個常年在山下權貴宅邸走門串戶、在江湖山水尋寶求財的老修士。
可她還是喜歡他。
至於是隻喜歡當年的男子,還是如今的老人一併喜歡,她自己也分不清。
陳平安入了集市,在行人不少的熱鬧街道一處空位,剛打開包裹擺攤,裡邊早就備好了一大幅青色棉布。
對面與身邊,都是同道中人,有些正在賣力吆喝,有些願者上鉤,有些無精打采打著哈欠。
很快就有身穿兩位雪白法袍的年輕男女,過來收錢,一天一顆雪花錢。
陳平安詢問若是在此逗留四五個時辰,是否半價。
年輕男修笑著搖頭,說一顆雪花錢起步。
陳平安便不再多說什麼,遞出去一顆雪花錢。一洲最南端的骸骨灘,搖曳河那邊賣的陰沉茶,也是差不多的規矩。
陳平安多問幾句,若是在雲上城這座集市租賃或是購買店鋪,又是什麼價位。
年輕男修便一一告知,和顏悅色。鋪子分三六九等,租賃與購置,又有價格差異。
到最後這位從渡船下來碰運氣的外鄉包袱齋,只是道謝,不再提鋪子事宜,那位年輕男修亦是面容不改,還與這位年紀輕輕的山澤野修,說了句預祝開門大吉的喜慶話。
陳平安蹲在原地,開始擺放家當,有壁畫城單本的硬黃本神女圖,有骸骨灘避暑娘娘在內幾頭“大妖”的庫存珍藏,還有幾件蒼筠湖水底龍宮的收穫,零零散散二十餘件,都離著法寶品秩十萬八千里。不過更多的,還是那一張張符籙,五種符籙,如列陣將士,整整齊齊排列在攤開的青布上。
陳平安抬頭望去,那對雲上城的年輕男女正在並肩而行,走在大街上,緩緩遠去。
年輕男人似乎是這座集市的管事之人,與店鋪掌櫃和很多包袱齋都相熟,打著招呼。
年輕女子言語不多,更多還是看著身邊的男人。
她的眼睛在說著悄悄話。
陳平安雙手籠袖,安安靜靜看著這一幕。
風景絕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