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章 久仰久仰(第2頁)
隋景澄偷著笑,眯起眼眸看他。
陳平安一下子就想明白她眼中的無聲言語,瞪了她一眼,“我與你,只是看待世界的方式,如出一轍,但是你我心性,大有不同。”
隋景澄忍不住笑出聲,難得孩子心性,開始環顧四周,“師父,你在哪兒?”
天曉得會不會像當初那位背竹箱的青衫劍仙前輩,可能遠在天邊,也可能近在眼前?
陳平安跟著笑了起來。
當然,隋景澄那個“師父”沒有出現。
此後兩人沒有刻意隱藏行蹤,不過由於隋景澄白天需要在固定時辰修行,去往五陵國京畿的路上,陳平安就買了一輛馬車,自己當起了車伕,隋景澄主動說起了一些那本《上上玄玄集》的修行關鍵,講述了一些吐納之時,不同時刻,會出現眼眸溫潤如氣蒸、目癢刺痛如有電光縈繞、臟腑之內瀝瀝震響、倏忽而鳴的不同景象,陳平安其實也給不了什麼建議,再者隋景澄一個門外漢,靠著自己修行了將近三十年,而沒有任何病症跡象,反而肌膚細膩、雙眸湛然,應該是不會有大的差池了。
這一路,走得安穩,晝夜不停。
就像當年護送李槐他們去往大隋書院,不止有磕磕碰碰,融融恰恰,其實也有更多的雞毛蒜皮市井煙火氣。
就像李槐每次去拉屎撒尿就都陳平安陪著才敢去,尤其是大半夜時分,哪怕是於祿守後半夜,守前半夜的陳平安已經沉沉酣睡,一樣會被李槐搖醒,然後睡眼惺忪的陳平安,就陪著那個雙手捂住褲襠或是捧著屁股蛋兒的傢伙,一起走遠,那一路,就一直是這麼過來的,陳平安從未說過李槐什麼,李槐也從未說一句半句的感謝言語。
可是鄉野孩子,的的確確是不太習慣與人說謝謝二字的。就像那讀書人,也確確實實是不太願意說我錯了這個說法的。
不過終究李槐是上了心的,所以誰都看得出來,當年一行人當中,李槐對陳平安是最在乎的,哪怕這麼多年過來了,在書院求學多年,李槐有了自己的朋友,可他對陳平安,依舊是當年那個窩裡橫和膽小鬼的心態,真正遇到了事情,頭一個想到的人,是陳平安,甚至不是遠在別洲的爹孃和姐姐,不過一種是依賴,一種是眷念,不同的感情,同樣的深厚罷了。
而隋景澄雖然是半吊子的修道之人了,依舊未曾辟穀,又是女子,所以麻煩其實半點不
少。
所以當陳平安先前在一座繁華縣城購買馬車的時候,故意多逗留了一天,下榻於一座客棧,當時風餐露宿覺得自己有一百六十斤重的隋景澄如釋重負,與陳平安借了些銀錢,說是去買些物件,然後換上了一身新買的衣裙,還買了一頂遮掩面容的冪籬。
不算刻意照顧隋景澄,其實陳平安自己就不著急趕路,大致行程路線都已經心中有數,不會耽擱入秋時分趕到綠鶯國即可。
所以一天暮色裡,在一處湍流河石崖畔,陳平安取出魚竿垂釣,泥沙轉而大石不移,竟然莫名其妙釣起了一條十餘斤重的螺螄青,兩人喝著魚湯的時候,陳平安說桐葉洲有一處山上湖泊中的螺螄青,最是神異,只要活過百年歲月,嘴中就會蘊含一粒大小不一的青石,極為純粹,以秘術碾碎曝曬之後,是符籙派修士夢寐以求的畫符材料。
隋景澄聽得一驚一乍。
兩人也會偶爾對弈,隋景澄終於確定了這位劍仙前輩,真的是一位臭棋簍子,先手力大,精妙無紕漏,然後越下越臭。
第一次手談的時候,隋景澄是很鄭重其事的,因為她覺得當初在行亭那局對弈,前輩一定是藏拙了。
後來隋景澄就認命了。
這位前輩,是真的只死記硬背了一些先手定式罷了。
所幸那位前輩也沒覺得丟人現眼,十局十輸,每次覆盤的時候,都會虛心求教隋景澄的某些棋著妙手,隋景澄自然不敢藏私。最後還在一座郡城逛書鋪的時候,挑了兩本棋譜,一本《大官子譜》,以死活題為主,一本專門記錄定勢。當初前輩在縣城給了她一些金銀,讓她自己留著便是,所以買了棋譜,猶有盈餘。
在一次趕夜路,經過一處荒野墳冢的時候,前輩突然停下馬車,喊隋景澄走出車廂,然後雙指在她眉心處輕輕一敲,讓她聚精會神望向一處,隋景澄掀起冪籬薄紗,只見墳頭之上有一頭白狐揹負骷髏,望月而拜。她詢問這是為何,前輩也說不知,見多了狐魅幻化美人身形,蠱惑遊學士子,這般揹著白骨拜月的,他一樣還是頭回瞧見。
馬車繼續趕路。
聽聞動靜的白狐揹負白骨一閃而逝,片刻之後,前邊路旁有婀娜婦人搔首弄姿,陳平安視而不見,坐在車廂外的隋景澄有些惱火,摘了冪籬,她露出真容,那婦人好似給雷劈了一般,嘀嘀咕咕,罵罵咧咧,轉身就走。隋景澄一挑眉,戴好冪籬,雙腿懸掛在車外,輕輕晃盪。
陳平安笑道:“你跟一頭狐魅慪氣作甚?”
隋景澄說道:“幻化女子,勾引男人,難怪市井坊間罵人都喜歡用騷狐狸的說法,以後等我修成了仙法,一定要好好教訓它們。”
陳平安笑道:“狐魅也不全是如此的,有些頑皮卻也心善。我還聽說中土神洲的龍虎山天師府,有一條天狐供奉,它為了感恩當年老天師以天師印鈐印在它狐皮之上,助她躲過了那場躋身上五境的浩蕩天劫,所以此後就一直庇護著天師府子弟,甚至還會幫忙砥礪道心。”
隋景澄將這樁比志怪小說還要匪夷所思的山上事,默默記在心中,只是最後的念頭,是想著那頭狐魅,也未必有自己好看。
一天黃昏中,經過了一座當地古老祠廟,相傳曾經常年波濤洶湧,使得百姓有船也無法渡江,便有上古仙人紙上畫符,有石犀跳出白紙,躍入水中鎮壓水怪,從此風平浪靜。隋景澄在那邊與陳平安一起入廟燒香,請香處的香火鋪子,掌櫃是一對年輕夫婦,後來到了渡口那邊,隋景澄發現那對年輕夫婦跟上了馬車,不知為何就開始對他們伏地而拜,說是祈求仙人捎帶一程,一起過江。
陳平安點頭答應了,最後連同馬車在內,陳平安和隋景澄,以及那對夫婦,乘坐一艘巨大渡船過江,上岸之後,馬車緩緩行出數里路後,年輕夫婦開口請求下車。隋景澄與那年輕夫婦坐在車廂內,略顯擁擠,發現了更多怪事,那夫婦二人在馬車與渡船一起過江之時,大汗淋漓,似乎隨時都會覆船沉江而亡,兩人相互依偎,手牽著手,視死如歸的模樣。這讓隋景澄跟著憂心不已,誤以為大江之中有精怪作祟,隨時會掀翻渡船,只是一想到劍仙前輩就在外邊坐著,也就安心許多。
年輕夫婦下車後,再次伏地跪拜,竟是三磕九叩的大禮。
隋景澄見前輩也沒說什麼,只是站在原地,受了這份大禮,只是在那對熱淚盈眶的年輕夫婦起身後,前輩輕聲道:“鬼魅精怪,行善積德,道無偏私,自會庇護。”
隋景澄只覺得怪事連連,年輕夫婦聽到了這句話後,竟是如獲大赦,又像是醍醐灌頂,竟然又要虔誠下跪。
只不過這一次前輩卻伸手扶住了那位年輕男子,“走,山水迢迢,大道艱辛,好自為之。”
年輕夫婦沒有走在官路上,走出了道路,在遠處年輕婦人停步轉身,一人彎腰作揖,一人施了個萬福。
然後當馬車駛入一條小徑,正要詢問那對夫婦根腳的隋景澄,驀然瞪大眼睛,只見漣漪陣陣,有手持鐵槍的金甲神人站在道路之上。
陳平安停下馬車,飄落在地,雙手抱拳,然後問道:“我們擅自行事,有無讓水神為難?”
神色肅穆的金甲神人搖頭笑道:“以前是規矩所束,我職責所在,不好徇私放行。那對夫婦,該有此福,受先生功德庇護,苦等百年,得過此江。”
金甲神人讓出道路,側身而立,手中鐵槍輕輕戳地,“小神恭送先生遠遊。”
陳平安再次抱拳,笑著告辭,返回馬車,緩緩駛過那位坐鎮江河的金甲神靈。
隋景澄沉默許久,輕聲問道:“前輩,這就是修道有成?能夠讓一位歲月悠悠的金甲神人,主動為前輩開道送行。”
陳平安卻答非所問,緩緩道:“你要知道,山上不止有曹賦之流,江湖也不只有蕭叔夜之輩。有些事情,我與你說再多,都不如你自己去經歷一遭。”
這天夜幕裡,馬車停在一處寂靜無人煙處,那位劍仙前輩難得多耗費了一些精力和時間,燉出了一大鍋春筍燉鹹肉。
對於先前那些春筍為何盛夏時分猶然如此新鮮,又為何不是從竹箱裡邊取出,隋景澄是懶得去想了。
不過隋景澄只是覺得渡江一趟,這位瞧著年輕的前輩還是心情很好的。
關於劍仙前輩的歲數,隋景澄之前問過這個問題,一開始前輩沒理睬,後來她實在忍不住心中好奇,又拐彎抹角問了兩次,他才說自己大概能算是三百餘歲了。
隋景澄便愈發堅定了向道之心。
這天經過灑掃山莊附近的一座熱鬧郡城,剛好遇到廟會。
每隔一段距離,就會有類似的攤子,在地上擺滿了陶泥娃娃、小瓷人,一錢便可與攤主換取竹編小環、或是兩錢一隻大折柳圓環,人滿為患,也會有大人幫著孩子丟擲竹環、柳環,一有大人套中那些陶泥、瓷器小人兒,身邊的孩子們便要歡天喜地,手舞足蹈。
陳平安當時笑道:“你們五陵國的江湖人就這麼少嗎?”
隋景澄一開始不知為何有此問,只是說道:“我們五陵國還是風更盛,所以出了一位王鈍前輩後,朝野上下,哪怕是我爹這樣的官,都會覺得與有榮焉,希冀著能夠通過胡新豐認識王鈍老前輩。”
等到馬車駛出一段距離,隋景澄才想清楚了前輩那個問題的緣由。
若是武人多了,廟會那類攤子可能還會有,但絕對不會如此之多,因為一個運氣不好,就明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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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是虧錢買賣了。而不會像如今廟會的那些生意人,人人坐著賺錢,掙多掙少而已。
隋景澄唏噓不已。
大概這就是世間隱藏著的脈絡之一。
如果不是遇到這位前輩,可能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去想這些事情。
不去想,不會有什麼損失,日子還是繼續過,想了,好像也未必有什麼立竿見影的成效裨益。
難怪那位前輩也曾言,想脈絡,講道理,推敲世事,從來不是什麼省心省力的事情。
有一次路過瓜田的時候,馬車停下,陳平安蹲在田壟旁,怔怔看著那些翠綠可愛的西瓜。
遙想小鎮當年,老槐樹下,便有許多人家從那口鐵鎖井當中提起竹籃,老人們講著老故事,孩子們吃著涼透的西瓜,槐蔭蔭涼,心也清涼。
隋景澄跳下馬車,好奇問道:“前輩這樣的山上仙人,也會想要吃西瓜嗎?”
陳平安沉默許久,最後說道:“如果哪一天我可以隨心所欲,能夠偷吃一個西瓜就跑路,說明我就是真正的修心有成了,當年那串糖葫蘆對我的心境影響,才算徹底消弭。”
隋景澄覺得這是一句比怪事更奇怪的怪話,百思不得其解。
在臨近京畿之地的一處山水險路,遇上了一夥剪徑強人。隋景澄都要覺得這撥耀武揚威的傢伙,運氣真是好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