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大江流(第2頁)
老夫子輕輕握拳,卻是忍不住重重拍打胸口幾下,“都在我們的這裡了。”
方才如果不是國師府容魚搶先出手了,老人最多就是不惜搬出上柱國袁氏客卿身份,去從魏浹和大把事手上截下那個小姑娘,將她帶回山中,保護起來。小姑娘留在京城的話,只要不是待在意遲巷袁氏府邸之內,就都是不穩當的,但是袁氏未必敢收留啊。老人也能理解,此事牽涉過大了,以袁崇的性格,他多半肯收留,家族那邊怎麼辦,家族祠堂議事一場?他就不讓袁崇為難了。
就算剛才是自己救下了她。
但是大驪王朝境內,百餘州外加二十餘藩屬,在昨天和明天,就在此時此刻,有多少個“她”?是苦出身,卻不敢哭出聲?
你陳平安身為大驪王朝的新任國師,你該怎麼做?你會怎麼做?!
老夫子自言自語道:“我年輕那會兒,其實也是這樣的暴脾氣,就是跟陳國師相較之下,我能耐小了點,說話沒那麼到門?”
許謐轉頭笑道:“先生,你總說一個人不要有口頭禪,顯得學識不夠,還一口一個‘到門’,不是驪珠洞天的方言麼?”
洪崇本笑道:“活學活用罷了。如今世道不都說讀書人說的話你也信啊?”
許謐輕聲道:“為何不信呢。”
洪崇本嘆了口氣,“總歸是不對的。”
就像今天的這場風波,作為國師,他是急不得。若想小題大做,就必須以小見大,以小見多。小姑娘要救,國勢民心也要挽救!
但是對於正值青壯年齡的官員韓禕、王湧金,以及那些院落屋子裡邊的大驪年輕人來說,你們是慢不得啊。
許謐說道:“先生,我再算算看?”
洪崇本笑道:“算什麼算,接下來的大勢,是你能算的?看你的熱鬧就行了。”
許謐搖頭晃腦,這熱鬧,終於不憋屈窩囊了,著實好看呀!
李拔始終站在藩王宋睦和那頭女鬼的“屍體遺骸”之間。
方才李拔想要以心聲提醒這位年輕國師,結果他驚駭發現竟是完全無法做到。如天地有隔,山水有別。
李拔以心聲說道:“洛王,要小心這頭女鬼,她來頭極其厲害,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況且是她。”
宋集薪答道:“焠掌道友先前已經提醒過我一次了。”
李拔說道:“我說不定等會兒還要再提醒你一次。”
宋集薪說道:“別了,我是能挪步離場還是能撒腿跑路啊?”
宮豔捂嘴嬌笑不已,此時此景她當然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她只是由衷覺得洛王說話確實好聽,可解乏,能解膩。
至於那位年輕隱官,她可不敢湊到跟前去,這種男人,實在是太危險了。只說此時,好像他一顆道心造就出了一座廣袤無垠卻殺機四伏的天地,旁人膽敢觸之即碎。這只是一種女子獨有的直覺。
當過國師的李拔,他太知道眾口鑠金的厲害之處了,太知道了。
因為關起門來的酒桌上被罵了幾句,見著了一位少女的委屈,立即憤而出手,你是打他們幾個耳光好,還是打斷侍女崔佶的手?或是請他們一起去刑部吃牢飯更解氣?
更何談後邊的接連殺掉一國皇子殷邈,貼身侍女,學士蔡玉繕?你當你是誰?你大驪王朝當自己是誰?
這就是大驪王朝的廟堂?這就是浩然天下的那支大驪鐵騎幕後之人?大端王朝皇帝的腦袋,是不是一不合心意,也去摘掉?
所以一定,一定要把皇帝殷績先引出來,京師巡城兵馬司洪霽先聲奪人,藩王宋睦後邊跟上,終究是做到了。
但是隻要皇帝殷績現身了,那就“對等”,那就不是小事!那就真正關涉到了兩大王朝的國體!
不曾混過官場,是很難體會其中三昧的。
市井出身、靠讀書在官場一路青雲直步的王湧金,在想如何才能自救。
魏浹已經癱軟在地,他已經完全可以想象意遲巷家族祠堂那邊的場景了。
宋集薪一直在等個確切的說法。
藩王在等小朝會那邊議論出來的最終結果。
皇帝宋和的種種舉措,哪怕是在崔瀺離去、陳平安尚未繼任的國師空懸期間。
大有一種“我自非庸碌皇帝,你若造反成功了,便該是你來坐龍椅”的氣魄。
你是叔叔宋長鏡親自從驪珠洞天帶到大驪京城的,我不但讓你當陪都藩王,讓你在山上和軍中、民間不斷積累戰功和聲望!
陳平安與你是鄰居,我依舊請他當我們大驪王朝的國師!
宋集薪,或者準確說來是被大驪宋氏宗人府改名為“宋睦”。
你皇帝“宋和”都這樣了,我還有臉翻什麼案?你繼續當你的皇帝,當你的兄長。
但是今天的事情,是一個極為關鍵的轉機,宋集薪確實被那殷績的那句話,給“說動”了。
如果大驪皇帝宋和御書房朝會接下來給出的回應,也讓宋集薪覺得“不過爾爾”,將來如何,恐怕就要兩說了!
殷績恢復了幾分皇帝威嚴,說道:“陳國師,就此收手,所有事情都還可以商量。”
陳平安問道:“否則?”
殷績說道:“否則就是從此兩國交惡,絕無第二種可能性了。”
陳平安看似默不作聲。
大概只有面對面的皇帝殷績,能夠看到對方眼中的巨大嘲諷,以及那種極為剋制了依舊難以完全掩飾的不耐煩。
宋集薪看了眼陳平安。
已經擰斷皇子殷邈的脖子,打掉侍女崔佶的腦袋,摧毀學士蔡玉繕的肉身,連殺大綬王朝三人了。
宋集薪當下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小時候自己好像沒有說錯,他就是註定吃苦的命。
比如既然選擇了這條飛昇道路,那他就會承載著所有大驪百姓、舉國生靈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宋集薪一個衝動,差點就要脫口而出:陳平安,我若是換個位置,你繼續當國師,只管放開手腳去做你想做的所有事情,當年繡虎能做的,你能做,繡虎不能做的,你也能做!
藩王宋睦總算是忍住了衝動,將這句大逆不道的話語,一個字一個字咽回肚子。
外城的城頭那邊,宋雲間已經不止是道心無法控制,就連身形都不由自主地飄蕩起來。
虧得是小陌以劍氣強行將其“釘在”城頭這邊,否則宋雲間就會被強行拖拽向老鶯湖。
浩然天下,中土文廟。
一場規格高到不能再高的臨時議事。
不光是住持浩然文廟事務的文聖,還有正副三位文廟教主,各大學宮祭酒、司業,也都在場。
就連負責蠻荒戰事的亞聖都以秘法現身中土文廟。
甚至連在天外盯著那條青道軌跡的禮聖都“現身”此地。
從頭到尾,老秀才不吵不鬧,沒有說什麼。
但是誰都知道,死皮賴臉撒潑打滾的老秀才,別看他氣呼呼罵這罵那,其實還是好商量的,但是一言不發的老秀才,就是文聖!
當然,他們聚在一起,也沒有過多說誰說事情,甚至沒有提及具體的人名。
這撥浩然天下功名最高的讀書人,他們現在的看的景象,也不是寶瓶洲大驪王朝京城的那座老鶯湖。
而是一張書桌。
上邊堆放著一些抽調而來的諸洲地理檔案秘錄,和兩大摞早就準備好了、卻依舊經常塗抹、修改文字的親筆手稿。
手稿分兩份,一份是受扶搖洲淶源書院副山長、大君子高玄度的邀請,要去那邊講解劍氣長城攻守戰的得與失,細節的對與錯。
另外一份是某人即將去一趟大驪王朝的春山書院,他要以大驪新任國師的身份,要為在那邊求學的儒生們親自講課。
他要講一講自家文聖一脈的學問,與亞聖一脈的異同。
手稿的主人,開篇講什麼的內容編撰好了,但是以括號圈起來,顯然他還在猶豫這麼開場白,合不合適,故而暫時並未作定論。
身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開篇竟然不是說自己的文脈,不是自己的先生文聖,而是與亞聖有關,更竟然不是貶低之言語。
他要詢問那些在春山書院治學的儒生們一個問題。
“假若撇開可以修行的煉氣士不談,你們覺得最驕傲的讀書人,他們是如何看待富貴功名的,醇儒的心境,理該如何?”
“一介書生,當以一身所學橫行天下,帝王昏庸,我即帝王師,帝王英明,我便是帝王友!”
“我的先生,學問當然極高極高,唯獨在‘年少立志’這件事上,就比亞聖遜色多了。”
“先生在場,我也會這麼說的。反正他不在場。”
在這之後,便是手稿的正文了。
期間有許多內容之外的批註旁白,何時該停頓,該怎麼詢問學子,以及假設他們會詢問什麼,自己該如何作答。
手稿的最後一句話。沒有加以括號,顯然是沒有任何猶豫心情的。
“‘君子曰:學不可以已。吾善養浩然氣,天下不能蕩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藉此聖賢語,與諸君共勉。”
此刻中土文廟這邊,既有看老秀才的,也有看亞聖的。
他們都清楚了,
手稿的主人,他是想要試試看,至少是嘗試一下,他要文聖一脈關門弟子的身份,去縫補昔年那場三四之爭結束過後、就再沒有緩和過來“兩家”裂痕,那是中土文廟、乃至於整個儒家道統內部的巨大割裂。
陳平安願意作那個跨出第一步的人。
禮記學宮司業茅小冬默然。
就算給小師弟什麼君子頭銜,陳平安也不會要的。
這何止是他一個人的想法,事實上,就連酈老夫子都看得很清楚了,甚至就連大雍王朝的開國皇帝,百花福地的護花者崔檢等等,他們都心知肚明。
所以先前在臺階上,酈老夫子才會抽著旱菸,看似與老秀才說了句“客氣話”。
因為“文廟副教主”的說法,其實是一個用意頗深的提法,只要你那關門弟子在中土文廟的位置足夠高,那他就不止是你們文聖一脈的讀書人而已了。他就反而可以更加自由,宛如一座廣袤高原之上,再起高峰,終究依舊在那片學問道統的大地之上,但是已經不需要你老秀才去替他遮風擋雨了,因為他自身就是一座大嶽!
跟隨花主齊芳一起來到大驪京城花神廟的崔檢,同樣有過一番看似玩笑的話語。
“我若是文廟真正管事的,非要讓陳隱官同時進入文廟和武廟。”
之後到了火神廟,在封姨那邊,崔檢還是一樣的說法。
崔檢除了這趟遊歷,出乎為百花福地護道的私心考慮,何嘗不是一種一種拐彎抹角的旁敲側擊,算是對陳平安善意提醒的私心?
只要你陳平安進了武廟,哪怕跟文廟、與你先生都保持適當距離,那麼就可以大大方方,既保持文聖一脈的道統身份,同時也再不至於過於束手束腳了,誰跟你好好聊,你就與之進道理。誰不跟你好好講道理,喜歡以所謂的大義來壓你,那你陳平安就換個身份,用武廟陪祀聖人的身份,跟對方講一講符合身份的道理!
崔檢開創的中土神洲大雍王朝,雖然如今沒有躋身十大王朝之列,卻也是一個不容小覷的一流強國,可以稱之為候補之一。
老秀才淡然道:“你們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
我那幾位學生當中,從小就最想要讀書的人,是被關在閣樓的崔瀺嗎?是從小憧憬江湖的齊靜春嗎?是左右嗎?是劉十六嗎?
好,現在他鐵了心要當一個窮兵黷武的王朝國師了,極有可能要一條道走到黑只走崔瀺的事功道路了。
這就是你們文廟的願景,文廟的初衷,對吧?是也不是?!
老秀才嘿了一聲,自顧自笑了起來,小齊啊小齊,也許你不該代師收徒的……是也不是呢。
殷績好像突然間變了一個人,微笑道:“天下大勢都不管了?”
陳平安伸手抹了把嘴巴。
天下大勢?
劍氣長城,文廟議事,還有“天上”,有你殷績的份?
既然雙方明擺著談不了什麼大勢,才只好跟你聊點“小事”了。
陳平安再次將殷績的脖頸高高提起,不打算再等了。
關於殷績你,真就是人間最不值得計較的一件小事。
一間屋子,宋連輕聲試探性問道:“哥,不跟著出去看看?”
宋賡重新盤腿坐回榻上,“既然剛才沒膽子露面,現在走出去做什麼?除了只會被二叔和陳國師看得更輕,沒有其它用處了。”
宋連神色黯然。
二叔你再生氣,那句當著宋賡的面說“不立儲君是對的”,說得也太重了些。
宋賡重新剝開一隻柑橘,笑道:“你卻是可以去看看的。去吧,記得關門。”
宋連輕聲問道:“哥,你沒事吧?”
宋賡指了指屋子的滿地狼藉,笑道:“也不曉得留幾件東西給我砸,現在好了,我還能摔什麼?”
宋連愧疚道:“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拉著你來外邊散心,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了。”
宋賡搖搖頭,“一個看似措手不及的偶然出現,必然事先就有其無數個必然造就而來。”
慢慢嚼著柑橘,宋賡此刻的心境,當然沒有臉色這麼平靜。
我以前覺得自己已經很明白這個道理,吃透了的,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懂個什麼呢。
水榭。
好像有意不想讓少女看到那邊的血腥場面,那個方向的湖面始終霧濛濛的,教人看不真切。
容魚與少女肩並肩坐在水榭長椅上。
陳溪已經稍微緩過來了,她現在只是有些擔心那個自稱姓陳的青衫男人,會不會因為她而惹事。
再偷偷想著,若是真能拿到一筆醫藥費用?一千兩銀子是絕對想都不敢想的,五十兩,三十兩?已經夠多啦,那她就可以將積蓄一併寄給在學塾讀書的弟弟、學女紅添補家用的妹妹了,還能有些閒餘的零錢呢。
容魚也沒跟少女說些腌臢事,不願提起。
不用魏浹親口發話,他這種熟諳官場內幕的意遲巷子弟,也絕對不會讓自己落下什麼把柄,老鶯湖園子的大把事,自會動手。
當然,後者已經死了。
容魚望向水榭那邊,輕聲笑道:“都進來坐吧,站在外邊有點不像話。”
韓禕搖搖頭,不敢。
韋赹更不敢,他直到現在還摸不著頭腦,那“曹沫”是吃皇糧的,肯定不假,否則韓禕方才也不會自稱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