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女相(為盟主“阿喀琉斯003”加更)
建統十六年,泉州,崇武。
海邊的礁石上,有一披著斗笠的老者正在垂釣。
說是垂釣,其實坐在那吹著海風、曬著太陽,已是睡著了。
直到有官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賈先生,賈先生。”
“嗯?”
“相公回來了,召你議事。”
“你說什麼?!”賈似道半眯著眼,偏過頭喊道:“我聽不到了!”
那官吏跟著他大聲喊了幾句之後,清楚他分明是故意的,無可奈何地走開。
遠處有海鷗飛過,一個下午就這般懶散地過去,有漁民已經出海回來了。
賈似道這才肯收了魚竿,才要起身,便見身穿袍的嚴云云走過來。
她已年過五旬,很瘦,卻很精神。
已經很難從她身上看到任何柔軟的氣質了,只有一股上位者的自信。
賈似道又重新坐了下來,道:“我已六十又八了,放我回台州吧?”
“如今不怕有人要對付你了?”
“能熬死的都被我熬死了,熬不死的也未必還記得我。”
嚴云云道:“我這次歸朝,想爭一任宰相。”
“宰相也沒太大意思。”賈似道搖頭道,“為官為兼濟天下,又何必執著?”
“你當年為爭一個相位還不是絞盡腦汁,何必將萬事說得輕巧?不自信嗎?”
賈似道啞然失笑,搖了搖頭,嘆道:“我是真老了,連醇酒美人、走馬鬥雞都無力,許多事也想開了。”
“我卻想不開。”嚴云云眯著眼,望著那藍湛湛的海面,道:“我想開個頭,但這條路不好走。”
“簡單。”
賈似道利落地答了兩個字,道:“這次調你回去,就是要任你為相的……我並非是不願去所以敷衍你,以你的眼光,當知接下來他又想征伐東瀛,所以你才會去琉求見姜才。”
嚴云云在礁石上坐了下來。
礁石被太陽曬了一整天,帶著餘溫,坐上去倒也舒服。
就當是賈似道最後一次為她出謀劃策。
“都知道陛下想徵東瀛,但難。西邊還在與金帳汗國、尹爾汗國打仗,北邊乃顏以及蒙古殘部已經逃到了呼倫貝爾,這都不是兩三年內就能結束的戰事。東邊的高麗剛剛劃為州縣治理,非但沒有賦稅,駐兵鎮守還要大量耗費。朝中能有幾人支持陛下伐東瀛?”
“不僅如此,國庫還要修黃河、開蜀道、築邊城、造大船、建水師。”賈似道反問道:“一統不過十年,一些州府還免除徭役。如此龐浩開支,朝廷是如何支持得起的?你自追隨他那日起,便是他的錢袋子,這些年坐鎮沿海主管市舶之利,功勞有幾成?當此時節,你不為相?誰可為相?”
嚴云云道:“擅理財之人,朝中總是不缺的。”
“你並非勝在理財,真論才能,我十倍、百倍於你。但若論忠心,且判斷哪些該做哪些不該做,朝中唯有你能勝任這個宰相。”
說到這裡,賈似道那頹老之態澹了幾分,語氣裡多了狂傲之意,敲了敲礁石,又道:“可記得八年前我就與你說過,世間多諱言利而逐利者。”
“不錯。”
“海事如此,徵高麗、東瀛亦如此。朝臣反對,不過因無利可圖。而皇帝執意要爭,無非是有利可圖。眼光不同罷了。這些年你掌天下市舶之利,見了東瀛商人?你最能助他徵東瀛。要做的也很簡單,歸朝、擺明態度、籌措東征所需錢糧,這相位便是你的。”
“如此說來,你是決計不再隨我往北平了?”
“那等蠻荒之地,不去。”
落日的最後一點餘暉灑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等嚴云云起身時,賈似道已經走了。
又是幾日之後,一艘官船在泉州港啟航。
嚴云云站在船上望著泉州城,只見城廓比八年前她才來時擴大了兩倍不止,商船車馬絡繹不絕,沿海百姓但凡不懶不傻,操持些與海貿沾邊的營生便能養家湖口,乃至於發家致富。
賈似道在宋末所行的公田法、推排法、打算法皆不成功,在沿海八年革新卻是卓有成效。
並非沒遇到地方大戶的掣肘,只是國朝初立、法度嚴明,一切阻力在強權之下皆被擊為齏粉,像是解不開的繩,被一刀斬了個乾淨。
“他終究是不甘心,跑來證明了一次。”嚴雲心想道。
她接下來的路,則要自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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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時雍坊,韓宅。
才入秋,韓祈安懷裡已抱著個小暖爐,腿上還披著羊毛毯子。
他坐在太師椅上看向韓無非,道:“你們不必另尋住處了,就住在此地。”
“大哥,這畢竟是……”
韓祈安擺了擺手,道:“我身子骨一向便不好。說是北人,大半輩子都是在南邊,受不了這北邊的天氣。這次告老,馬上便要回商丘去。”
韓無非才點了點頭,韓祈安便看向嚴云云,語氣中帶著些教訓的口吻,道:“這些年你在南方政績不錯,但朝中也頗有非議。有說你與民爭利的,有說與小蕃貿易失了大國體統的,還有人彈劾你貪墨海稅。”
嚴云云道:“我若要貪,當年在慶符縣、在漢中便貪了,還需等到今日。”
“你又如此,咳咳咳……仗著資歷便盛氣凌人,如何統御百官?”
“或許陛下要用的便是我這盛氣凌人呢?”
韓祈安道:“能否當一任宰相你自己把握,我只能告訴你,錯過了這一遭。過些年,那些出將入相的統帥們歸朝,如陸秀夫、奚季虎等人資歷足了,你便更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