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護道(第3頁)
在那雷澤湖當“山野遺民”的聾道人,果然還是一貫的心軟。
陳平安霎時間心中瞭然。
藉此機會,陳平安詢問一事,“修繕四把仿劍,吳宮主說的‘一些’神仙錢,到底是多少,能不能給個準數。”
不知要拿出多少錢來填補這個無底洞。
只是不等吳霜降給出答案,陳平安就自言自語道:“算了算了,我不想知道具體數額了。”
一道虛無縹緲的身影出現在戰場。
姜尚真說道:“說句公道話,嚇我一大跳。崔老弟,這廝是何方神聖?”
崔東山臉色晦暗,說道:“跟我先生是同鄉,馬苦玄寄予厚望的唯一嫡傳,專門用來噁心人的。”
姜尚真一拍額頭,道:“好個驪珠洞天。”
地肺山觀魚亭內,被馬苦玄選為黃鎮護道人的聾道人,其實在暗中算了一卦,也稍稍攔了一手,悄悄給黃鎮額外贈予了一張無形的遠古存神符籙。
不敢太過用力,畢竟因果太大。只算出了個“鄭”字便“碰壁”,瞧見了三個模糊身影,氣象都很驚人,老人便沒有繼續推衍下去。能夠同時擁有三個十四境的人物,老人哪裡需要猜測身份,陳清流啊陳清流,你真是教出個好徒弟!
在此現身,黃鎮感慨萬分,神色複雜,枉費辛苦修道千載,到頭來依舊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倒是沒有如何氣急敗壞,更沒有絲毫的頹喪神色,只是望向那人,“終於又見面了。終於!”
陳平安說道:“跟你不熟,廢話少說,你可以說遺言了。”
雙方都用上了小鎮方言。
黃鎮置若罔聞,自顧自環顧四周,一下子見到這麼多活人,讓他這個已死之人,倍感唏噓,終究是光陰有限,便收起幾分感慨心緒,笑道:“你真以為得逞了?既然千年之後的劍修黃鎮,能夠逆流而上,來此見你,陳平安,你自己說說看,我怎麼會死呢。我乘魚順流而走便是……”
陳平安打斷黃鎮的話頭,“哪有什麼過去未來,都是現在。”
對“道”的理解,修士各有見地。
常人聽了,只當是一句空泛的機鋒,向壁虛造的話頭而已。
黃鎮不然,他身懷異寶,是那尾天道顯化之一陰陽魚的後裔。
黃鎮聞言默然片刻,開口道:“不愧是我們家鄉年輕一輩裡邊最大的幸運兒,什麼好事都被你得了,什麼都‘知道’一點。天之驕子?我師父算得什麼天之驕子,你陳平安才是啊。”
陳平安雙手籠袖,“你說的都對。”
黃鎮轉頭看向那位兵家初祖,笑容古怪,可憐天下父母心。
姜赦笑問道:“既然是純粹劍修,怎麼會功虧一簣?”
黃鎮笑道:“技不如人,雖死無憾。何況就算不認栽,又能如何,那傢伙命好啊,怎麼比。”
他畢竟要比陳平安多出千年的修道光陰。
黃鎮自言自語道:“劍修黃鎮與陳平安,只是小仇,卻有大恨。”
黃鎮洩露天機,“姜祖師放心便是,陳平安這把飛劍,可以斬我,卻斬不到你頭上。”
本來是想要藉助一場劍解,得個大自由,擺脫陰陽魚後裔的某種大道束縛,躋身偽十五境。
黃鎮很像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修道之人,六親緣淺,修行路上,無道侶,無子嗣,無道友,無弟子,遠離萬丈紅塵,是那道旁的看客,在那雷澤湖底,一心一意潛靈脩性,幽居道場,不理世上的俗事,不管陳平安在外邊如何作為,只是隱忍。
等到黃鎮躋身了十四境,就去了那處,耐著性子守株待兔。
簡而言之,黃鎮與這個世道,交涉很淺。
也不能說黃鎮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若非如此專心練劍,黃鎮又怎能成為十四境。
黃鎮轉頭望向那位白帝城主人,“鄭先生,是不是有點欺負人了?”
鄭居中一笑置之。
正是眼前鄭居中,讓黃鎮脫劫不成反被劍斬,讓他為山九仞功虧一簣。
黃鎮自嘲道:“能夠被鄭居中藉助外物來針對誰,實屬不易。”
借閱陸神的地鏡篇。以陳平安和黃鎮起艮卦。是為發龍。
借來白景的兩把本命飛劍,“上游”,“下游”。用以鋪路。
傳道人馬苦玄,同鄉朱鹿等等,便是一條來龍去脈的群山,是那接引劍光的橋樑,渡口……
青冥天下那邊,又有歲除宮吳霜降,地肺山高孤,朱鹿,猶有去往潁川郡的楊氏女子……
黃鎮知道,過不了多久,那邊就會出現一個名叫陳叢的私籙道士,據說曾在靈境觀待過。
黃鎮笑問道:“陳平安,你想不想知道未來千年的天下大勢?你在期間,又做出了哪些豐功偉業?”
陳平安只是閉目養神。
黃鎮自顧自笑了起來,道:“還記得年輕時,看那神仙志怪,幾次看到差不多意思的一個說法,都有疑惑,是說某某如何倒行逆施,人天共憤已久,怎奈他氣數未盡,暫時命不該絕,如此云云。”
陳平安睜開眼,說道:“已經身死道消了,還不肯嘴上積德。”
黃鎮哈哈大笑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記得在那而立之年,有次黯然回鄉,內心百般煎熬,強忍著屈辱,去過一次落魄山。”
“不過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麼,就那麼離開了。在今天之前,都覺得那是我這輩子做出過最對的選擇。”
說到這裡,黃鎮停頓片刻,說道:“我本來以為你會滿臉譏諷神色,問我一句,‘至於嗎’。”
陳平安說道:“對你來說,大概是至於的。”
雙方就此沉默。
黃鎮問道:“餘下一點光陰,真就不想多聊幾句?”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有兩問。”
黃鎮笑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陳平安問道:“我先前在扶搖麓道場閉關期間,你為何要出劍?”
黃鎮恍然道:“這個好回答。當然不是我毛躁,不小心打草驚蛇了,而是那幾次看似輕飄飄的出劍,會讓你的那場護道、觀道和證道,大打折扣。”
陳平安嘴中蹦出一串小鎮方言。
黃鎮大笑不已。
沒來由想起了家鄉的曬穀場,掛在小巷屋簷下的冰錐子,隨風飄蕩的紙鳶,嫋嫋的炊煙……
千年練劍,本來想著,要做成一樁壯舉,無名者殺有名者!
可惜終究不成啊。時也命也?天註定耶?
好似忘了陳平安還有第二問,黃鎮輕聲道:“不曾想落得個蔡金簡一般的境地,為他人作嫁衣裳。”
崔東山驀然變色,“先生,讓她暫時不要返回此地!周密那王八蛋也在算計此事……”
姜赦有所猜測,既然此地是遠古水火之爭收官的戰場遺址,哪怕是鄭居中都無法煉化舊天道一物,陳平安與鄭居中聯手斬殺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鄭居中可以無所謂,可陳平安卻一份不小的“功德”在身,即是“神性”的大滋補之物,那麼一場拔河的輸贏?
去了新天庭的持劍者一旦返回此地,與主人陳平安的神性“接壤”,豈不是要……立地神靈?!
黃鎮神色暢快,眯眼望向陳平安,“泥腿子成了神,也算不得什麼咄咄怪事。只說在我們家鄉,多少泥土在那匣缽裡邊成了佛?”
讓陳平安變成徹頭徹尾的神靈,與殺死一心想要維持人性的陳平安,本就並無兩樣啊。
看不看得見那一幕,並不重要了,黃鎮大笑不已,快意至極,“到頭來還是大仇得報!”
身形消散之際,黃鎮最後望向陳平安,嘴唇微動,似以家鄉方言說了兩字,小偷。
人間從此再無黃鎮。
鄭居中看了眼陳平安。
不知為何,陳平安輕輕搖頭。
鄭居中就沒有告訴黃鎮某個真相。
崔瀺之所以會攜帶一塊本命瓷去往青冥天下。
在那長社縣靈境觀之內,之所以會多出老人常庚與少年陳叢,崔瀺總不是遊山玩水去的。
若說書簡湖是繡虎的一場倒春寒的護道,那麼靈境觀便是一場大師兄的冬日可愛的護道。
陳平安問道:“陸沉還好吧?”
鄭居中默不作聲。
曾幾何時。大驪禺州境內那座律宗寺廟內,月光透窗如閱書,桌上,一張材質微澀的紙張上邊,寫著一句“遠離顛倒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