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我知道你是誰(第3頁)
她先咳嗽幾聲,再啊忒一聲,轉頭作勢就要吐唾沫。
中年道士語調上揚唉了一聲,轉身就走,“成何體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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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黃縣城,舊學塾外。
君倩說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馬瞻笑容愈發苦澀,“君倩師兄,你有所不知,當年大師兄根本沒有給我親自改錯的機會。”
原來當年馬瞻死後,作為大驪國師的師兄崔瀺,只是聚攏了馬瞻的魂魄,然後就讓後者一直看著,什麼都不能做。
“何況我那會兒,也不覺得自己有錯,始終認為山崖書院,太過鬆散了,相較於齊師兄的什麼都不約束,任由那些讀書種子去往別國求學,至少有八成學子,就那麼一去不歸了,回來的讀書人中,其中一成,還是在外邊混不下去的。所以我更認可吏部侍郎沈沉的做法。選擇離開是你們的自由,那麼你們以後在大驪能不能當上官,就沒那麼自由了。”
君倩說道:“我確實不會安慰人。”
何況他也不瞭解當年的彎彎繞繞,是非曲直,只是單純覺得既然小師弟願意邀請馬瞻來這邊,就等於認可了馬瞻在自家文脈內的師兄身份。
小師弟認可,其實就等於先生依舊承認馬瞻是自己的學生。
不然君倩跟馬瞻,甚至是茅小冬,當年關係其實都比較一般。
見氣氛有點沉悶了,君倩只好沒話找話一句,“我猜大師兄是故意給你挖了個坑。”
馬瞻搖頭道:“蒼蠅不叮無縫蛋。同樣是當師弟的,大師兄就不會如此算計茅小冬。”
“茅小冬的志向,只在教書育人,傳道授業,讓好學者皆有所學,他顯然比我更像一個醇儒。我私心太重,一心想要掌控山崖書院,換成我來當山長,改弦易轍,好讓大驪王朝的讀書種子,肥水不流外人田,一個都別想跑到外邊去沽名釣譽,再大搖大擺回來當官。等我成為儒家書院的正人君子,再雜糅崔師兄的事功學問,進入大驪廟堂擔任禮部尚書,最終成為儒家聖人,進入文廟擔任陪祀聖賢!”
“那會兒,我想著我們文聖一脈,先生的神像被遷出文廟,所有著作都被浩然天下列為禁書,甚至神像都被王八蛋給砸了!崔師兄離經叛道,等於與文脈徹底劃清了界線,左右倒好,出海訪仙,轉去一心專注劍道了!你劉十六雖然是先生的入室弟子,卻從來就挑不起文脈的大梁,境界高有什麼用?他齊靜春就只會守著一座與大驪京城只有幾步路的山崖書院,專程趕來寶瓶洲這邊,非但不幫著崔師兄,反而處處掣肘崔師兄,難道他齊靜春真心半點不念師兄弟的情誼,就只會窩裡橫?!”
聽到這裡,君倩沒有生氣,反而小有幾分心虛,畢竟馬瞻埋怨自己的,挑不出毛病,師兄弟幾個,確實就數他最不靠譜,屁用沒有。
至於罵左師兄和齊師弟的內容,反正他們倆,肯定都是無所謂的。左師兄聽見了,至多是摸著馬瞻的腦袋,說句“自家話”再動手吧。
馬瞻臉色慘然道:“結果大錯特錯,好像從來都是這樣,明知道自己學什麼都慢,崔師兄不用說了,先生總說崔師兄都快可以教他學問了,齊靜春天資過人,能夠處處舉一反三,那麼多的聖賢書籍,他只需讀過一遍就能夠融會貫通,我當年每次與他請教學問,不管是多麼生僻的書籍,多麼冷門的學問,他好像早就看過了,早就胸有成竹,至於那些沒有看過的,齊靜春就讓我將整篇內容讀給他聽,齊靜春聽了一遍,就能夠為我解惑,他總是對的,因為我拿著同樣的問題,很多次私底下去找先生,先生的答案,與齊靜春的說法,至多是小有出入,去問崔師兄,也是差不多的答案。我本來以為慢就慢些,大不了就不跟齊靜春比好了,我只要在學問一途,爭取不出錯就好,我跟茅小冬不一樣,他是誠心誠意給齊靜春當副手,要當個教書先生,我卻是因為崔師兄在大驪王朝當國師,才來這邊的。”
當初與他馬瞻勾結的,觀湖書院的崔明皇,就是師兄崔瀺所在家族的崔氏子弟。
可越是這樣明顯,馬瞻就越是無所謂,確有私心,但是自認私心再大,都大不過想要重振文聖一脈的公心。
當一切水落石出,馬瞻無地自容的時候,大師兄還是那個大師兄,沒有安慰馬瞻,反而眼神冷冷,用一種略帶譏諷的語氣,撂下一番蓋棺定論的言語,好似臨別贈禮,送給這個昔年的師弟馬瞻,一個明明是內心最為崇敬他師兄崔瀺的同硯。
馬瞻背靠學塾牆壁。
將崔師兄的那些誅心言語,原原本本說給君倩師兄。
“馬瞻,你原本可以成為披雲山林鹿書院的山長,兼任大驪吏部尚書,這是我給你安排的退路之一,可惜你自己不要,我總不能求你收下。所以說啊,你到底是多蠢,才會自以為一個人的公心私心,是可以拿來加減乘除的?”
“其實你一直不明白,你的不聰明,從來不在讀書不開竅,先生當年總說你讀書是笨了些,你以為是先生在否定你,其實是句好話。所以你並不清楚,老秀才私底下時常讓我多學學你,記得有一次,老秀才喝高了,很是洋洋自得,嘿,我們文聖一脈,要出個厚積薄發、大器晚成的真正醇儒了!”
“到頭來,曬書一般,將陰暗面的人心放在太陽底下,醜陋不堪,慘不忍睹。”
“事已至此,就算當先生的那個老秀才,他能原諒你,你馬瞻自己當真能夠原諒自己嗎?一個什麼都沒能改錯和彌補的學生,又有什麼臉面原諒自己,再去見自己的先生?”
不知不覺,馬瞻已經坐在地上,背靠著牆根。
“我崔瀺之所以破例說幾句刻薄言語,是因為這些年來,偶爾會想起當年那個來自一個貧苦小地方的年輕人,千里迢迢,登門求學,在多如過江之鯽人心百態的那麼多求學書生當中,衣衫窮酸,兜裡僅剩最後一點盤纏,他不是想著給自己留點路費返鄉,而是管不住手,咬咬牙,都要在書肆那邊買了本價格不便宜的書籍,只當給求學不成的自己,多多少少留個念想。我當時湊巧也在書鋪,就問這個年輕人,姓甚名甚,為何要買這本書,可真是當了冤大頭了,既然書上的學問內容都是一樣的,何必要買這本所謂的精刻善本。他說自己名馬瞻,字惠君,他還說自己的志向,是修齊治平,更要建功立業,以後為家鄉的老百姓做點實事。”
說到這裡,馬瞻神色木然,呆呆無言,然後抬起頭,笑道:“君倩師兄,我這次本來就是悄悄而來,千萬別告訴陳平安,更別跟先生說這個了。”
君倩點點頭。
馬瞻擠出一個笑臉,“君倩師兄,我可知道你是個藏不住話的,可不能失言啊。”
君倩笑道:“保證。”
早知道自己就不來見馬瞻了,該讓小師弟頭疼去的。
一個人的委屈,可能來自外人的不認可,但是身邊親近之人的不理解,興許更讓人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更傷心。
那麼更進一步,如果一個自己內心深處最認可、最敬重的人,徹底否定了自己,他又該何等傷心呢。
馬瞻就是如此。
就像先前馬瞻那番言語,唯有稱呼早已叛出文脈的崔瀺,還是崔師兄,其餘幾個先生的嫡傳弟子,馬瞻都是直呼其名。
馬瞻不知想起了什麼,臉上竟然泛起些笑意。
崔瀺當時說自己是“偶爾想起”某人某事。
而馬瞻直到今天,直到這一刻,哪怕被崔師兄那麼否定了,馬瞻還是對當年在書鋪那場偶然相逢,記憶猶新,銘刻在心。
在那間滿是書墨香氣的書鋪內,最後那個滿身書卷氣的儒衫青年,神色溫柔,耐心聽過馬瞻的言語過後,他便微笑著自我介紹起來。
你好,我叫崔瀺,是文聖的大弟子。
從現在起,你大概就是我們文聖一脈的記名弟子了,因為我答應了,還得先生點個頭,算是走個過場吧。
但是以後能不能成為我們先生的入室弟子,馬瞻,你要靠自己,當然求學路上碰到任何問題了,不必處處勞煩先生,可以問我。
馬瞻呼出一口氣,笑著站起身。
能夠成為先生的學生,崔師兄的師弟,此生足矣,無憾了。
曾經的文聖首徒,其實那些年崔瀺的待人接物,永遠彬彬有禮,氣態溫和,平易近人。
書上早就有那個成語,就像就在等著崔瀺的出現。
冬日可愛。
就在此時,一襲青衫憑空出現在君倩身邊。
他滿臉疑惑問道:“馬瞻,我很奇怪,都過去這麼久了,你還是沒想明白崔師兄為何要跟你多說幾句嗎?”
馬瞻認清對方身份後,立即怒目瞪向那人一旁的君倩師兄。
君倩一本正經耍無賴道:“我只是說了保證兩個字,也沒說保證不說出去啊。”
馬瞻沉默片刻,“怎麼說?敢問陳山主,我崔師兄言語奇怪在什麼地方。”
既然對方對自己直呼其名,馬瞻也就稱呼對方為陳山主了。
如此更好。
陳平安說道:“崔師兄說的內容,當然句句是真,給你留了退路,罵你蠢笨,有人心陰暗一面,不忍直視,自己都不敢在太陽底下曬書,崔師兄偏不給改錯的機會,讓你始終難以原諒自己,每天自怨自艾,悔不當初,先生對你曾經寄予厚望,你卻始終看輕自己,同時內心深處嫉妒齊師兄,最後崔師兄來了個最狠的,讓你看到一個曾經美好的自己,那可是一個連他崔瀺都願意代師收徒的讀書人啊。”
馬瞻默不作聲,眼神黯淡,心如死灰。
君倩眼觀鼻鼻觀心,打定主意,堅決不摻和這種同門內訌,實在是同樣的虧吃太多了。
這是早就被他琢磨出來的一個好習慣了,至多師兄弟間鬧到動手打架的地步了,再上前去勸個架,至於打架之前的吵架,看熱鬧就好了,省得事後裡外不是人。左師兄揍齊師弟,或者齊師弟追著崔師兄幹架,又或是齊師弟拉上先生去揍左師兄,君倩最早都會拉架,次次結果都不是特別好啊,人家師兄弟兩個是和好了,就數他君倩兩邊不討好,好嘛,我好心勸架,都成了煽風點火?
見對方都沒還嘴,不然陳平安就要還手了。
你馬瞻都有臉來這座舊學塾,就沒臉去落魄山?
架子還挺大,真當自己是師兄了?
再等了一會兒,馬瞻還是閉嘴不言。
陳平安這才繼續說道:“崔師兄是因為覺得你還有救,才值得他說幾句所謂的刻薄言語,可惜事實證明,你仍然無法自救。”
馬瞻問道:“怎麼講。”
陳平安故作驚訝,咦了一聲,問道:“怎麼說,怎麼講,接下來是不是還要問,陳山主,怎麼談,怎麼聊?”
馬瞻一時啞然。
君倩只能忍住笑。
陳平安搖搖頭,“同樣是傳授師弟書外的心上學問,你馬瞻的難度,至多就是考個舉人,結果你還考不中。在我這邊,師兄親自出的那份問卷,難度可是考個一甲三名,才算勉強合格,考中狀元才算一個‘良’字考評。”
停頓片刻,陳平安自顧自笑道:“當然了,我也沒考中。”
馬瞻點點頭。
陳平安收斂笑意,正色道:“崔師兄是故意引誘你去處處思量‘原諒’二字的,就是要讓你在這個詞語上邊鬼打牆,當年你就咬鉤一次了,結果第二次仍然如此。崔師兄說你一句蠢笨,其實都算客氣的了,換成我,算了,我輩分不夠,臉皮不厚,就只是個無親無故的陳山主,哪有資格罵你,我們文脈,又沒有將馬瞻除名,你有臉喊君倩師兄,我可不好意思喊你馬師兄。”
陳平安說著說著,就味道不對了。
君倩趕緊咳嗽幾聲,其實很想開口提醒一句,但還是忍住了。
小師弟,你罵人歸罵人,可別牽連自己啊。
君倩師兄,我能忍住不動手就已經很不容易了,你還想怎樣?
你再這麼罵下去,小心馬瞻翻臉。
他媽的,翻臉就翻臉,我打不過師兄崔瀺,還打不過一個馬瞻?
那你繼續罵,師兄我可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倆吵架的,不是各自唾沫四濺,就是吵到最後,腦袋頂著腦袋,君倩師兄都見識過。
陳平安說道:“馬瞻,我問你,你為何要苦苦糾結於是否原諒自己,或是被他人原諒?崔師兄要的就是你這輩子都不去想著原諒自己,甚至不管你以後做了什麼,做了多少好的、正確的、能夠讓你良心可以好受些的事情,都要堅持不去原諒曾經犯過錯的自己,唯有這樣的馬瞻,才真正值得他崔瀺和你馬瞻的先生,去原諒啊。”
馬瞻一團漿糊,呆滯無言,真是這樣嗎?就只是這麼簡單嗎?可好像又很難,並不簡單?
陳平安說道:“我們先生曾言,言而當,知也。默而當,亦知也。”
“那麼在我看來,言與默,說與不說,理與行,做與不做,都是要兩兩一致的,做到了,就是醇儒,不必文廟那邊給身份,送頭銜,就已經是正人君子,小到個人,門戶,家族,大到書院,郡縣,一國,天下,想來都是如此,此理無二理。”
“首先,犯錯之錯,能改就改,錯了一錯就改一錯,事上改錯,心上認錯。”
“其次,若是錯無改錯的機會了,確定已定成局,絕不可自欺欺人,將錯就錯,在心與事上輕輕揭過。而是儘量補救,事後永遠不去自我寬恕,不去想著原諒自己,絕不就此翻篇,要一直為此愧疚,且難受著。”
“人心之上,公私需分明,對錯是非,同樣不可加減。錯一即是一錯,所謂補救,先讓自己不去犯同樣的錯誤,此外更需要對二對三,乃至於對十對百。”
“最後。”
陳平安說到這裡,笑道:“最後是如何,你自己想去。”
君倩仔細聽著,其實一直在點頭。
馬瞻正衣襟,神色肅穆,先挺直腰桿,再與陳平安作揖。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剛想要作揖還禮,卻被君倩伸手抓住胳膊,搖搖頭,示意不用還禮,同理,你且受著。
陳平安這才站在原地,受了對方這鄭重其事的作揖一禮。
君倩以心聲笑道:“這些道理,說得不錯。”
陳平安長舒出一口氣,同樣以心聲笑道:“畢竟是先生的關門弟子,再說了,我如今的學生,茫茫多。”
就是跑了三個學塾蒙童,虧得小米粒暫時不知此事。
不行,趙樹下還好,是知曉自家門風的,但是忘記提醒寧吉了,他可不知道小米粒打探消息的能耐,自己得趕緊回去。
裴錢曾經洩露過一個秘密,其實小米粒有本秘不示人的寶典,其實就是一本薄薄的小冊子。
文字內容不多,但都是她如何當好耳報神的心得,今天寫幾個字,明天寫個成語或是一句話,反正每次只寫一頁,積少成多,也快半本了。
比如那本秘籍上,開篇第一頁,就只是寫著“多看多聽且少說,切記切記!”勤串門,多走動,察言觀色,眼觀八面耳聽四方,旁敲側擊,顧左右而言他……兵書有三十六計,只要爭取每天學成一條計策,三十六天過後了不得哇哇哇……(備註:必須多寫幾個哇,更能激勵自己)……以誠待人,不說假話,但是必須虛實不定,讓人摸不著頭腦……
落魄山的山門口桌子那邊,小米粒聽著好人山主一位新收學生的幾句無心之語,她皺著兩條小眉毛,氣呼呼道:“火大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