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七十一章 不陌生(第3頁)
“謝姑娘是新來駕到,所以我得把這個理兒說清楚。”
謝狗打了個飽嗝,咧嘴笑道:“曉得了,入鄉隨俗,客隨主便,道理我懂!”
她站起身,走出屋子,“散步散步,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呸,是活到九萬九!”
朱斂搖搖頭,不再說什麼。
不懂裝懂不可怕,就怕懂了卻假裝自己是在不懂裝懂。
歸根結底,這個只是來找小陌的白景,還是不覺得這座落魄山當真嚇人,所以除了小陌,沒有什麼是值得白景真正上心的。
哪怕是看門人的道士仙尉。在白景眼
中,可能只能算半個?
謝狗走出宅子後,扯了扯嘴角,可惜了,朱老先生學問再大,到底是讀書人,規矩多了點。
之後謝狗就開始閒逛落魄山諸峰,比如會去竹樓那邊,趁著粉裙女童打掃一樓屋子的時候,她就若無其事,徑直跨過門檻,走進去看幾眼。當時正在忙碌的暖樹,只是停下手上的活計,等到那位謝姑娘離開屋子,暖樹最後也沒說什麼。謝狗又去了後山那邊,坐在屋頂上,看著倆年輕男女在那邊練拳,等到兩人察覺到屋頂上的不速之客,立即停下走樁,滿臉疑惑望向那個貂帽少女,謝狗只是伸出手,示意繼續練你們的拳,當自己不存在就是了。
謝狗就這麼晃悠了幾天,去了山頂,趴在欄杆那邊發呆,她還在霽色峰祖師堂門外的廣場上,轉悠了一圈。
這天暮色裡,仙尉打算按時收工了。
仙尉一般都是去山上老廚子那邊蹭吃蹭喝,但是偶爾會給自己開小灶,親自下廚,這就叫自力更生豐衣足食。
主要是仙尉覺得去朱老管家那邊,登山下山,往返一趟,有點麻煩,耽誤自己看書,讀書人不多看點書,能有什麼出息?!
仙尉一般是看門到戌時,就準時拎著竹椅回大風兄弟的宅子,不怠工,也絕不多待,反正如今落魄山也沒啥外來客人。
一寸光陰一寸金,多讀一本書,哪怕是多翻幾頁書,都是增長一份學問吶。
今天仙尉剛要收起竹椅,就看到那個頭戴貂帽的少女走下山來,不太開心的樣子。
仙尉便雙手插袖,站在原地,打算跟這個小姑娘隨便聊幾句,再回宅子繼續看書。
仙尉等她臨近山門口了,笑著打招呼一聲,問道:“這是學岑姑娘練拳呢?”
謝狗一路晃盪到山腳,揉了揉貂帽,搖搖頭,“學啥拳,不曉得咋回事,可能是哪句話不小心說錯了,這不就惹惱了朱老先生,算是把我趕下山了,發配到騎龍巷那邊的一個店鋪當差。”
仙尉大為驚訝,朱老管家那麼好的脾氣,謝姑娘你是造了多大的孽、作了多大的妖,才能讓朱先生都覺得不順氣?
仙尉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說道:“謝姑娘,在咱們山上,一向是言語無忌諱的,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幫你覆盤覆盤,找到了紕漏所在,大不了我陪你一起上山,去與老廚子道個歉,認個錯,就可以繼續留在山上了。”
謝狗直愣愣看著這個身穿棉布道袍的“假道士”。
這廝除了頭頂那支木簪,真是怎麼看都不是那個道士啊。
這要是被那個神出鬼沒的王尤物找著了,小陌又不在山上的話,還不得落個嘎嘣脆的下場?
仙尉笑道:“謝姑娘,認個錯有多難,千萬別覺得丟面兒,不至於。”
謝狗眨了眨眼睛。
莫不是個傻子吧。
自己跟小陌在內,他們這一小撮差不多道齡、輩分的,撇開殺力和防禦各自前三甲,其餘那幾個老廢物,其實按照一般修士的計算法子,也沒有那麼廢物。
算是各有擅長吧,比如道號“山君”的王尤物,術法最雜,保命逃命,潛藏偷襲,都是一把好手,之所以會背了把劍,因為王尤物還是個半吊子的劍修,雖說極不純粹,兩把被大煉的飛劍,都是半路強搶得來的,但是劍術,勉強還算是劍術。
此外王尤物的那個道號不是白取的,所謂“山君”,可不是說那個老東西在山中,就可以學那三教一家的聖人坐鎮天地,而是與山下的“人和”有關,再說得簡單點,就是隻要世道不好,山下活不下去的越多,王尤物的道行就越高,如今書上說了,苛政猛於虎嘛。所以王尤物比起其餘醒來的幾個,是有先天優勢的,所以先前去見白澤,老東西故意繃著臉,一路上偷著樂呢。
王尤物如果早點清醒過來,又能早早潛藏在浩然天下,精心挑選一處隱蔽道場,比如那個曾經戰亂不斷的扶搖洲,一個不小心,真有希望被王尤物躋身十四境。只因為這廝的合道之契機,就在道號寓意中。
但是謝狗一直覺得這個啥都肯學、啥都不是的老東西,根本配不上“山君”這個本身極好的道號。
官乙,也是差不多,如果早點跟隨蠻荒甲子帳,趕赴浩然天下戰場,每一處廝殺慘烈的戰場,由她來收拾殘局,再一路吃過去,可能要比那個“白瑩”更有用處。
歸根結底,都怨白澤老爺遇到大事就喜歡犯糊塗唄,太遲返回蠻荒,太晚喊醒他們幾個。
那個如今化名胡塗的傢伙,估摸著就是在故意噁心白澤吧。也難怪當時白澤瞧見他們幾個後,視線好像在胡塗身上逗留最久。
傻了吧唧跟白澤老爺抖機靈,找死不是。虧得如今蠻荒天下缺少頂尖戰力,不然就要嗝屁嘍。
當年那位小夫子,是出了名的講道理和好脾氣,白澤也差不多,好說話,可問題在於,這兩位不講理和不好說話的時候,有多可怕,白景都是親眼見識過的。
謝狗哈哈笑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粗淺道理,怎麼不懂。”
仙尉賠著笑,心中忍不住腹誹一句,怎麼瞅著這個小姑娘,不像是個實誠人吶,懂個錘子。
謝狗沿著山路往小鎮走去。
仙尉拎著竹椅去往宅子,打算將大風兄弟的“旁白批註”單獨彙集成冊,以後自己的職務高升了,再不當這風吹日曬勞苦功高的看門人,總得給下任留點寶貝,從鄭大風起,到自己,再往後,代代相傳,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也是一樁美談。
入春時節,雨過群山,青翠如滴。
清晨時分,仙尉縮著身子,正坐在竹椅上打瞌睡,迷迷糊糊的,好像聽到了有人在喊仙尉道長,好不容易撐開眼皮子,仙尉瞧見了一張熟悉面孔,黃帽青鞋,原來是小陌先生回了,仙尉趕緊坐直身體,伸手輕輕拍了拍臉頰,難為情道:“熬夜看書,容易犯困。”
小陌微笑道:“眼下時節,正是春困的時候,辛苦仙尉道長了,趕明兒起,我來看門幾天,仙尉道長只管養好精神……”
仙尉連忙擺手,“不成不成,怎敢讓小陌先生看大門,成何體統,小陌先生的好意心領了,我保證看門看書兩不誤的。”
小陌坐在一旁的竹椅上,長呼出一口氣。
仙尉問道:“小陌先生,陳山主沒有一起回來?”
小陌擠出一個笑臉,道:“公子在桐葉洲那邊還有點事,稍晚些返回。”
仙尉有些奇怪,試探性問道:“是有心事?”
小陌想了想,說道:“得去見個人,不太想見,又躲不開,就有些犯愁。”
這個對他糾纏不休的白景,大概能算是小陌的唯一苦手了。
仙尉點點頭,人人各有煩心事,很正常,仙尉也不覺得自己能夠開解什麼,雙手搭在膝蓋上,輕輕拍打,沉默許久,哼起一支老家那邊的鄉謠。
山一程,水一程,風一更,雪一更。近路愁,遠道愁,南一聲,北一聲。
思悠悠,恨悠悠,江水流,河水流。夢難成,意難平,東山青,西山青。
壓歲鋪子多出個店夥計,代掌櫃石柔當然不會有意見,就是添一副碗筷的小事。
小啞巴就不太樂意了,不用想,又來個混子。
結果才一天相處下來,那個名字古怪的少女,就讓周俊臣刮目相看,滿是好感。
對待掙錢一事,竟是比周俊臣更上心,謝狗先與石柔借閱了歷年積攢下來的賬簿,算出一個每日入賬的銀兩數目,然後她開門見山,說以後鋪子這邊得跟她明算賬,超出這筆錢的五成收入歸她,石柔無所謂,周俊臣覺得這筆買賣怎麼都不虧,就算通過了這項決議。然後那謝狗就堵門去了,但凡是去隔壁草頭鋪子的客人,都要被她軟磨硬纏拉到壓歲鋪子裡邊瞧瞧,而且周俊臣看她的架勢,恨不得要去槐黃縣城滿大街牆壁上邊張貼告示,謝狗還與兩人合計,聊了一些自己的感想,說牛角渡那邊,可以立起一塊招牌,就當是給壓歲鋪子的糕點招徠點客人,反正牛角渡都是你們落魄山自家山頭,木牌上邊,除了寫明壓歲鋪子在小鎮的具體地址,有哪幾種糕點,被某某劍仙、某某宗主、某國皇帝陛下嘗過了,讚不絕口……比如龍泉劍宗的阮邛,現任宗主劉羨陽,神誥宗祁真,大驪藩王宋集薪,上任鐵符江水神楊花,湊他孃的十個有名氣的,總之寶瓶洲誰名氣大誰就榮幸登榜……管他們有沒有吃過呢,大不了被誰罵上門來,就與他道個歉,咱們再換一塊牌子唄,其實都不用換,抹掉個名字就行……
這般生意經,聽得石柔目瞪口呆,周俊臣倒是眼睛一亮,要不是石柔攔著,小啞巴已經去後院找木板和準備筆墨了。
小啞巴見過掙錢兇的,但是沒見過為了掙錢這麼不要臉的,用那個名叫謝狗的話說,就是人總不能為了面子連錢都不掙了。
小啞巴一下子就覺得踏實了,孩子在外人這邊,難得有個笑臉。
混熟了,謝狗今天陪著孩子一起翻書看,周俊臣喜歡看那些志怪小說,謝狗不一樣,最喜歡卿卿我我的才子佳人了,謝狗一邊翻書,一邊問小啞巴,“周俊臣,你既然是陳山主如今唯一一個徒孫輩的,結果一年到頭,只能苦哈哈在這邊掙點碎銀子,混得也太慘了點,不覺得委屈啊?”
在蠻荒天下那邊,作為一個開山老祖的親傳、嫡系徒孫,在自家或是外邊,不弄點么蛾子,都沒臉在山上混。
孩子咧咧嘴,“我跟陳平安關係又不熟,這麼些年,就沒見幾次面,攏共沒聊幾句天,什麼祖師徒孫的,反正我跟他,誰都不當真。”
謝狗點點頭,“有志氣。”
貂帽少女突然合上書籍,抹了把嘴,嘿嘿笑起來。
周俊臣覺得怪滲人的,咋個跟登徒子走街上瞧見美人似的。
謝狗走出櫃檯,扶了扶貂帽,從門口那邊探出頭,望向那個走出騎龍巷的傢伙,黃帽青鞋綠竹杖,嘿,俊俏!
小陌沒有停步,眯眼以心聲道:“白景,你來浩然天下這邊做什麼。”
謝狗皺著臉,慘啊,造孽啊,小陌這種說辭,跟書上那種背棄花前月下山盟海誓的負心漢,有啥兩樣嘛。
小陌緩緩前行,“別裝了,有意思嗎?”
謝狗哦了一聲,伸了個懶腰,蹦出門檻,站在騎龍巷街道中間,徑直說道:“給陳平安當死士,是那個存在的意思?”
小陌點點頭。
謝狗怒道:“那你知不知道,如果陳平安城頭刻字,如果不是那個‘萍’字,而是換成‘平’或者‘清’,你的下場是什麼?”
小陌還是點頭。
那位持劍者,找到自己的時候,就明白無誤說過此事。
與其問劍?小陌既不敢,也不願意。畢竟一身劍術,絕大部分,都傳自這位遠古至高存在之一。
逃?
逃不掉的。
謝狗搖搖頭,“都不是我認識的你了。”
小陌冷笑道:“白景,我們本就不熟。”
之前的白景,真正的她,並非如今這般少女姿容。
極美豔,充滿野性。
謝狗笑呵呵問道:“找個地方,喝點小酒?”
沉睡萬年,然後一覺醒來,她發現如今天下頂尖修士的戰力,好像變化不大,唯獨釀酒技藝,確實高了不少。
在那酒泉宗,除了幾種招牌酒水,還將那蠻荒三十餘種最出名的仙家酒釀,喝了個飽,喝得很痛快。
小陌搖頭道:“喝酒誤事。走走這條騎龍巷臺階,走到頂部,談妥了是最好,談不攏,你我去海外。”
練氣士飲酒,可以與常人無異,想要喝個痛快,自有手段,至於大醉過後,想要睡多久,沒個準,就看練氣士的個人喜好了,反正能夠早早敲定醒來的時辰,大修士還能夠憑此養神,醉個幾年幾十年,不算什麼稀罕事。
謝狗撇撇嘴,說道:“陳平安又不在這邊,能誤啥事。”
小陌面無表情。
謝狗一跺腳,撒潑一般,雙手亂晃,“不就是沒喊一聲陳公子嘛,你為了個外人,就跟我起殺心?”
喊公子。喊個大爺的公子。
謝狗來了落魄山這麼久,也沒能瞧見對方一面,架子恁大,當自己是白澤,還是小夫子啊?
謝狗直截了當說道:“陳平安故意撇下你單獨見我,這種人,這種脾氣,我不喜歡。你跟著他混,我不放心。”
“按照這邊的書上說法,這就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嘛,果然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在那劍氣長城,還敢拋頭露面,賺點戰功,掙點名聲,說到底,還是放心背後城頭上邊,有陳清都坐鎮唄,篤定會護他性命?你瞧瞧,到了這邊,就露餡了,還不是怕我殺他,擔心你保不住他?”
小陌說道:“公子是要臨時去見一個人,很重要,一個白景,根本不能比。”
謝狗疑惑道:“誰?桐葉洲有這麼一號人物?”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桐葉洲的頂尖戰力,是要遠遠遜色北俱蘆洲和南婆娑洲的。
兩人一起拾級而上,小陌說道:“與你無關。”
謝狗說道:“真不喝酒?”
小陌猶豫了一下,“就在騎龍巷這邊,自家的草頭鋪子喝酒便是了,賈老神仙那邊有酒,回頭我再與他打聲招呼,借幾壺酒,賈老神仙不會計較的,都不用我事後補上。”
謝狗翻了個白眼。
氣死老孃了,喝個酒,還有這麼多道道,看把你得意的,這就算混出名堂了?
當年那個獨自仗劍橫行天下的小陌呢,那個與落寶灘碧霄洞主一起釀酒的小陌呢,那個曾經差點做掉仰止的劍修呢?!
謝狗皺了皺鼻子,好像在說,小陌小陌,你變成這樣,我可傷心了。
小陌對此視而不見,徑直轉身走向草頭鋪子。
謝狗冷不丁一個餓虎撲羊,結果被小陌按住她的腦袋,“白景!”
剎那之間,小陌和白景都瞬間道心震顫,兩位飛昇境劍修,幾乎同時轉頭望向騎龍巷最高處。
有人坐在那邊,身邊站著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雙手拄劍,似笑非笑,俯瞰白景和小陌。
而那個眼神的溫柔男子,微笑道:“你們先忙,當我們不存在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