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六章 有人敲鼓(第3頁)
此外,玄都
觀那邊除了孫道長,如今還多出了一個師姐王孫,而玄都觀與白玉京的恩怨情仇,誰心裡沒點數?難不成?
謝春條剛要將那本冊子歸還吳諱,後者搖頭道:“你們留著好了。”
張元伯想起一事,捏著下巴,疑惑道:“當年桂夫人臨時反悔,沒有跟我們一起來到青冥天下,是不是早就察覺到了這邊的不對勁?”
虞儔想到那位氣態雍容的桂夫人,與自家婆姨的那種搔首弄姿,可是截然不同的風韻,漢子忍不住嘿嘿而笑,結果立即捱了謝春條一肘,打得漢子額頭當場冒冷汗。
謝春條沒來由感嘆道:“還是無法相信,那個少年能夠當上隱官,還可以城頭刻字。”
當年那位背劍少年的清澈眼神,實在讓人記憶深刻。
曾經的背劍少年,後來的末代隱官,是客棧的老主顧了。
兩次遊歷倒懸山,都下榻於小巷盡頭的鸛雀客棧,很捧場。
張元伯笑著點頭,看了眼吳諱,“我覺得董畫符,瞧著也不錯。”
吳諱只當沒聽出其中的言外之意。
當年倒懸山重返青冥天下,董畫符曾經和晏琢一起跟著程荃來到歲除宮,一起瀏覽歲除宮景象,大好風光,不看白不看,又不需要花他一顆銅錢。期間他們遇到了那個道號燈燭的“丫頭片子”,修道有成,看著年紀不大罷了,與他們倆說話陰陽怪氣的。
可惜碰到了祖師爺。
吳諱確實罵不過那個董黑炭。
吵架最怕聽不懂對方在講啥。
所幸雙方都沒動手,只是約了一場架。
她嫌棄倆外鄉人境界不高,又是歲除宮的客人,就沒有跟他們一般見識。
但是至今吳諱還不清楚,那是董畫符幫陳平安約的架,跟他董畫符無關。
歇龍石上,吳霜降親臨此地。
吳霜降與少年面容的納蘭燒葦閒聊幾句修行事,最後就只剩下一個程荃,陪著宮主散步河邊。
作為劍氣長城十六位遠遊劍修的領頭人,老元嬰程荃,揹著一隻棉布包裹的劍匣,裝著納蘭燒葦的一盞本命燈。
程荃加入了歲除宮的祖師堂山水譜牒,卻沒有授籙,不曾獲得正式道牒。這就意味著,老劍修至今還不是一位道官。
雙方腳下這塊歇龍石,本該隨水遷徙,不會長久紮根某處。但是被吳霜降親自施展了數重禁制,強行拘押在此。
其實除去歇龍石本身價值之外,吳霜降此舉很不划算,屬於一筆虧本買賣,�
��是擱在其它宗門、道觀,可能就會開鑿出一條環形河道,讓一座隨波逐流的歇龍石,可以不斷增添水運,就是一筆源遠流長的收益了。只不過歲除宮底蘊深厚,吳霜降的暴殄天物之舉,多了去,不差這一樁。
在歷史上,歇龍石總計四座,一座在那場水火之爭的戰事中,被徹底打碎,一座後來被某位上古仙人煉化為本命物,再就是曾經被淥水坑澹澹夫人視為禁臠的那座海中巨石。最後,便是歲除宮這處道場。
傳聞,僅是傳聞。
昔年宮主吳霜降的道侶,她修道資質平平,喜好蒐集天下奇珍異寶,吳霜降就帶著她雲遊天下,她所有喜歡之物,都會被吳霜降帶回歲除宮。
程荃得知那一連串事蹟後,試探性問道:“吳宮主,有無山水畫卷,可以觀看一二?”
吳霜降停下腳步,歇龍石外邊的那條河流中,便水霧升騰起來,江水如鏡,那幅水紋畫卷中,只見一位狀若瘋癲的女修,狂笑不已,抬起一條如灰燼簌簌而落的腐朽胳膊,她拍了拍腦袋。
失心瘋了一般,對那年輕隱官揚言,宰掉她便是,就當是多出一筆戰功,但是她竟然請求年輕隱官,一定要做掉元兇,打崩託月山……
隨後便有一條金色雷電,將那仙人境女修的身軀打作齏粉。
由於這幅畫卷被掐頭去尾了,故而看得程荃一臉茫然,這是咋回事。
至於那頭仙人境大妖,程荃當然認得對方,女修道號繁露,也曾是在蠻荒天下割據一方的一宗之主。
看樣子她是隻能靠著一盞續命燈,折損了一部分魂魄,再去借屍還魂了,可這屬於最下乘的尸解,畢竟妖族修士,要遠遠比人族練氣士,更重視“真身”。許多術法,大道根本,都與真身體魄,慼慼相關。所以妖族修士跌境之多,要遠遠多過人族修士。
何況就算能夠重頭再來,卻是再難走前世修行的那條老路了,既然無法熟門熟路走舊道,以後修行豈能順遂?
所以對蠻荒天下的任何一座宗字頭門派來說,祖師堂每供奉一盞續命燈,幾乎就是一筆註定賠本的買賣。
即便是那宗主,哪怕能夠靠著續命燈,接下來往往就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改朝換代了。
程荃雖然想不通其中關節,但是不耽誤老劍修滿臉笑容。
在託月山被人斬殺,就像道官在那白玉京給人砍死,儒家修士在中土文廟被外人打嘛,
痛快痛快。
咱們隱官大人,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憐香惜玉!
吳霜降微笑道:“確實憋屈,繁露若是堂堂正正,與年輕隱官廝殺,也不至於死得如此窩囊,只是這場託月山一役,太過詭譎,就像託月山大祖的開山弟子,元兇,與陳平安聯手,做掉了他們這撥留在託月山做客的蠻荒上五境修士。”
程荃震驚道:“這撥?!不止是繁露這個老妖婆?”
吳霜降點頭道:“比較多。”
老劍修哈哈大笑,“不枉我當年與隱官大人吵架不還嘴。”
吳霜降一笑置之。
老劍修感慨萬千。
這位隱官大人,確實從不讓人失望。
吳霜降突然笑問道:“程荃,你這輩子最恨誰?”
程荃默然。
當然會恨很多,只說那些妖族畜生,數得過來?
但是程荃最恨之人,其實是自己。
恨此生劍術稀拉。恨自己膽小,連那董三更、齊廷濟都敢罵,至於老聾兒之流,都不配程荃浪費唾沫,但是這麼一號劍修,這輩子,卻連喜歡兩字都不敢說出口。
有些事,不會等人。
有些人,也不等人。
程荃神色黯然。
吳霜降說道:“紅葉劍宗的劍修蕙庭,肯定記得吧?”
程荃眼神瞬間凌厲起來。
程荃與摯友趙個簃,曾經有過一個私底下的約定,下次蕙庭再出現在劍氣長城,如果再無法將蕙庭大卸八塊,以後雙方就當啞巴好了。可惜蕙庭在百年之前,戰場上破碎了那把本命飛劍“脂粉”,跌境後就在宗門內養傷,沒有參加最後那場大戰。
吳霜降說道:“還有一幅畫卷,自己看吧。”
原來是為了斬殺紅葉劍宗的元嬰境劍修蕙庭。
陳平安放走了一位仙人境妖族修士。當然後者經過託月山一役,也算元氣大傷了。
蕙庭選擇以命換命,為一個從來不曾去過劍氣長城的妖族仙人,換取一條生路。
在那戰場上,先是劍光直落,將那蕙庭當頭劈下,當場一切為二。然後是一道鋒芒無匹的劍光橫掃而過,將其攔腰斬斷。
再以一座懸空雷局,以五雷正法緩緩煉化修士魂魄。
最恐怖之處,在於那座道韻無窮的璀璨雷局當中,出現了兩個被強行剝離出來的金色文字,正是蕙庭的妖族真名。
一場足可讓旁觀者背脊發涼、毛骨悚然的虐殺。
劍氣長城多戰事,戰場之上,慘絕人寰的畫面,層出不窮的狠辣手段,茫茫多。
只說米裕,納蘭彩煥,齊狩,這些劍修,在蠻荒妖族眼中,何嘗是什麼善茬?
而這幅畫卷,之所以容易讓人倍感不適,因為出手之人,是陳平安。
但是程荃,絕對是例外。
絕對不會感到有任何不對的地方。
吳霜降收起秘法,畫卷隨水消散。
如那人生無常,萍蹤聚散不定。
吳霜降去往鸛雀樓。
老劍修與吳宮主道了一聲謝,然後獨自走在河邊,神色輕鬆,灑然一笑,是隱官大人做得出來的勾當。
昔年牆頭之上,並肩作戰的戰事間隙,竟然罵不過年輕隱官。
老人一轉身,好像還來不及收斂笑意,驀然間就已經老淚縱橫。
不小心。
鸛雀樓內。
吳霜降漸次登高,來到頂樓,大門自行開啟,他走入一間屋內。
在青冥天下歷史上,歲除宮曾經始終是一個勉強可算二流的門派,直到出現了一個吳霜降,他完全是憑藉一己之力,將歲除宮抬升為天下最頂尖的宗門。
除了吳霜降自身道法造詣極高,可以說是視各境瓶頸如無物,可是吳霜降真正讓天下修士忌憚的地方,在於他傳道授業的本事,獨一無二。
故而在歲除宮內,吳霜降更是出了名的說一不二。
屋內,除了守歲人白落,還有掌籍兼文學的道官,高平。
此外猶有三人。一個只是瞧著與高平差不多歲數的道官,弱冠之年的面容,極有英氣,他化名桓景,道號“無恙”。
還有一個私底下有個“大話秀才”綽號的老人,化名常幼,見著了那位跨過門檻的歲除宮宮主,也毫無畏縮神色。
最後一位是魂魄不全的鬼仙,姓楊,卻早已脫離了師門和家族,在歲除宮閉關多年,這是他第一次離開道場。
吳霜降率先盤腿而坐,微笑道:“都別客氣。”
鸛雀樓外,雲水悠悠,與君同愁。
鸛雀樓內,兵家豪傑,誰堪共坐。
有些人,好像只存在於書中。
然後某些人,就好像從書中走出來了。
而這本書,名為武廟。
————
浩然天下,桐葉洲,鎮妖樓。
樓外山水神靈共同敬香的天地異象,漸漸消散。
其中一炷水香和一炷山香,分別來自書簡湖的老先生,擔任仿白玉京的閽者,與純陽道人呂喦。
“既然對那幾個師兄留給你的那些功德,有了個決斷,但是我還得提醒你一句。”
至聖先師微笑打趣道:“功德散盡,出乎私心,是沒有任何回報的,可別心存僥倖啊。”
陳平安點點頭。
二話不說,陳平安祭出那把不屬於本命飛劍的“小酆都”,“有勞至聖先師幫忙打開禁制。”
至聖先師也不覺得意外,一個連繡虎都沒能搗爛道心的年輕人,腦子靈光,不奇怪。
只是沒有急於出手,至聖先師沒來由笑問道:“一個修道之人,至今還沒個道號,不像話吧?”
陳平安難得有笑容尷尬的時候,總不能在至聖先師這邊,說自己取名一事極其擅長、只因為候選道號一籮筐,反而因為實在太多而不知如何取捨吧?
至聖先師又問道:“將來去了青冥天下,化名想好了?”
陳平安愣了愣,搖搖頭,“還沒想過此事。”
要說化名,還真不少,北俱蘆洲的陳好人,桐葉洲的曹沫,五彩天下的竇乂。至於青冥天下那邊,有了!
只是至聖先師卻微笑道:“自己知道就好,不用跟我說了,免得洩露天機。”
隨後至聖先師才伸出手,雙指捻住那把飛劍,根本無需讓青同打開鎮妖樓禁制,只是將那把飛劍輕輕往鎮妖樓外一丟,便化做一條纖細流螢,瞬間遠去千萬裡,在夜幕中消逝不見。
驀然間,如無數星辰漸漸墜落人間荒野,燈火輝煌,在大地之上,依次亮起,漸漸稠密,彷彿有那百千萬億,熠耀往來,不可計數。在那破敗城池,在那荒郊野嶺,若熒光點點,恍惚如有一燈獨行者,有好似結伴並攜雙燈者,俱是那死無葬身之所、只能在 徘徊不去的孤魂野鬼,有那燈火攢簇密集之地,是那桐葉洲破碎山河,無人收廢帳,歸馬識殘旗,大大小小的戰場遺址,在那連綿不絕的破敗城池內,是復國後猶然來不及做那水陸法會,無法被祭奠的亡魂,但是陰靈匯聚不散,執念深重,死後依舊希冀著庇護一方山水的各路英靈,披掛破敗甲冑,燈火匯聚,涓流雖寡浸成江河,爝火雖微能燎野。處處燈火倏合倏分,好似路上行人,終要各奔東西,在那眾多官府衙門、私家書院,好似響起書聲琅琅,如挑燈夜讀,有依稀燈火若渡江者,或迎風疾行,或踟躕不前,回首望去,有那市井鄉野,光亮寥寥,若寒窗爇燈熒熒然,有那燈火在道上相遇,駐足不前如逢舊人。有那太平山,扶乩宗,玉芝崗等宗門覆滅之地,好似有燈火,彷彿修士紛紛御風而起,在漆黑夜幕中帶起了一陣陣的流螢光彩,一洲各地,皆有燈火等高,好似夫婦,生生死死,皆不願離別,又有那些高低差距,幾乎,是那些大人牽著自家孩子的手,好像父母在低頭安慰那些孩子們,不怕不怕,爹孃就在身邊呢……
至聖先師轉頭望向身邊的青衫客。
之前一直默然遠眺的年輕人,等到他看到最後這一幕景象時,便一下子淚眼朦朧,嘴唇顫抖,使勁皺著臉。
至聖先師安安靜靜等著身邊的年輕人,一點一點收拾情緒。
年輕人轉過頭,數次深呼吸,再轉回頭,與至聖先師默然作揖致謝。
老人側過身,拱手還禮。
看時辰,馬上就要新的一年了。
於是等到陳平安直腰起身,才發現自己已經不在桐葉洲鎮妖樓。
而是重返大嶽穗山之巔。
傳聞上古時代,穗山曾經設置有一座節氣院,其中架有報春鼓,敲響此鼓,便是為浩然天下辭舊迎新,為人間報春來。
但是不知為何,穗山已經太多年不曾有人敲鼓迎春了。
置身於節氣院高臺上的陳平安,怔怔看著那架巨大的報春鼓,深呼吸一口氣。
陳平安開始擂鼓。
敲響報春鼓,天下共迎春。